维尘有次和蒋米谈什么事的时候偶然提到聂拓,她的反应让他吃惊。
“聂拓?我认识一个叫聂拓的,如果你说的那人在‘北半球传媒’干过。”
他很意外地瞪着她,问她是怎么认识他的,但她笑着不肯告诉他。
谜底直到那天和聂拓、宫兰一道吃饭,他忍不住问了聂拓才弄明白。原来好几年前聂拓在法国采访过一位大人物,他雇了一位临时翻译,就是当时还在里昂大学攻读语言学硕士的蒋米。聂拓对蒋米的名字一下就记了起来,说那小丫头“聪明得很”,随口又问她近况如何。维尘含混地说句现在在大学里教书,宮兰饶有兴趣地插问一句:“你们怎么认识的?”他没掩饰眉宇间的一丝自得,把参演法国人电影的事说了一遍。
宫兰不愧是个作家,有着细腻敏锐的观察力,他说完和蒋米一起乘机回来的事之后,她已经面含隐笑地猜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弄得聂拓也当即惊讶地追问,他只有豁着嘴笑,点头默认了。
聂拓高兴地说:“时间真快,一转眼维尘都快三十了吧,哎,万人迷也终于想成家了。”转头又对宮兰说,“你知道吗,我最记得刚回国那年,聂行读高中,他好像才读初一吧,我们住的校园北门因为修高架给封了,他们俩放学回家贪近路,就每天翻围墙,那时候他就那么丁点高,整一只瘦皮猴子,胆子倒不小,从两米多高的围墙上往下跳,现在瞧这身板。”他说着拍了拍维尘的胸口。
那次吃饭是一次并不定期的会面,虽然维尘和聂拓一直保持着联络,但大家都忙,又熟稔得足以直接回绝,因此一年中真要聚一下有时还真不容易。
聂拓看着维尘长大,在许多事情上,维尘愿意聆听他的意见,他们之间相差二十多岁的年龄差距,只加深了维尘对于聂拓的信任感,他从小就崇拜聂拓,钦佩他的能力和见识,现在他自己的人脉也广了起来,但他对娱乐圈中的关系总有些小心翼翼,因而与聂拓间无拘的友谊更令他珍视,某种程度上,他真将他视为父兄一般。他也喜欢宫兰,她给他的感觉不太好定位,她身上有种端庄与诙谐相混合的劲儿,有时像长辈,有时又像同龄人,她所有的表情似乎都源自眼睛与额头的互动,那只光洁饱满的前额,可能是他见过的最有趣的前额之一,一抬起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便能露出善意的讥诮。他起初喊她大嫂,但她看一眼聂拓纠正说:“还是喊兰姐舒服点,大嫂的话,总也领不到正式升职的文件,对吧?”聂拓对此报以一个意味幽默的首肯。
聂拓和宮兰之间的关系是维尘尤其羡慕的,看得出这两人到现在还相互怀有一种叫外人迷惑的倾心。谈话间,她或他的眼光总不时落到对方身上一下,偶尔眼神接触所流露出的平和与温情,昭示出一种长期伴侣才有的亲密感。
维尘想过,也许他们之间的和谐,源于她比他小十几岁吧。他曾经想效仿他们,拍片的时候,特意找那些刚出校门的小女孩聊天,但在面对她们卖弄的娇嗔或天真时,他没法不在智力与耐性上产生抗体。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也许等他积淀到四十来岁的年纪,也能遇上一个宮兰。可眼下他正沉醉在和蒋米的恋爱中,四十岁看上去也太遥远了。
那天快散席时,聂拓透露马上又要到中东去,开始一个采访和拍摄的行程,要近四个月。宫兰随口说:“等你走了,我干脆在市区租间房子呆到你回来吧,下个月单位里忙,手上的书也赶着交稿,在城里做事方便些。”
维尘听了立刻说:“你觉得哪儿比较方便,积云路行吗?”
她说:“当然行,那是市中心啊,怎么你认识谁有空房子出租?可以租个短期的吗?”
他笑说:“那行了,等大哥启程,你给我电话吧。”
聂拓走后,宫兰果然给维尘打了电话,他开车去把她接到了积云路。
她进门望望四壁蒙着隔音棉的客厅,和那些混音设备,就猜到是他的房子,他没有否认,照例先去打开一扇窗户透气,她问他:“你平常住这儿?”
他说:“有时吧,我在‘小岛’那儿还有套别墅。”
她说了句:“好家伙,当明星就是有钱哈。”
他领她走进一间房间,那里面放着一张大按摩椅,侧面有两排书柜,中间一幅落地大油画挂在墙上,浓厚多彩的颜料火焰状地喷缠着,他让她站在画前别动,自己走上前扶着画框,神秘地说了句:“看好了,变戏法了。”轻轻地一推,油画便在滑轨上被推到了书橱后面,一个门廊和里面的门露了出来。
“这是演哪出,地道战?”她表情夸张地吃了一惊。
“没那么复杂。”他笑着解释,“前些日子听说隔壁卖房子,比这边单元稍小些,朝向不错,我顺手就买过来了,看上去没怎么住过人,装修家具什么的都现成,也挺新,我原封没动,只打通了这扇门,有天我妈说要过来看看,我说我不在家,就用这幅画挡着,和几个哥们儿躲在隔壁玩牌,还真骗过了她。后来干脆就把画挂这儿了,现在连打扫卫生的钟点工都还没摸到门道呢。”
“明白了,你是要把隔壁租给我咯?”
“兰姐,能不说租吗?空着也是空着,老人说,空房子容易坏,我现在暂时没用,你随便住,多久都行。”
他说着,拧动门把手推开了门。她跟着他走进隔壁去,光线陡然一亮。那是一间朝东的客厅,地上铺着奶黄色的大理石地砖,简单地摆着一套米色软皮沙发,除了两只侧几,沙发前宽阔的地面上只铺着一大块白色的长羊毛绒地毡。一张橡木长方餐桌摆在窗户前,周围有几把椅子,餐桌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大束盛开的粉百合,桌上散放着几幅扑克牌。
铝合金窗户开着,外边另装着防盗窗栅,维尘走去打开窗栅,将其推到了一边。
她在明亮的光线中愉快地嗅了嗅花香问:“这一套朝向东南,你那边朝东北?”
他“对”了一声。
“光线倒不错。”她说。
他领她到两间陈设同样简单的卧室去看了看,回到客厅时,他拉开门边的鞋柜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串房门钥匙递给她。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接过去说:“那我可真不客气了?”
“你尽管住吧,等于帮我看房子,你今天打电话来刚好,要不明天我就飞外地了,对了你父母住什么地方?这附近倒是地铁公交都方便。”
“离这不远,两站路的距离。”
“那正好。”
下楼的时候,她在电梯里问他:“六楼,你怎么没买高点的楼层?”
他先说了句:“恐高吧。”后又摸着下巴自我揶揄道:“其实是不想戴着墨镜在电梯里站太久。”
隔天,宮兰拖着一只小行李箱真就住到了积云路,这一两年里她参与了出版社一套丛书的写作任务,上班时间相应变得更为机动。
天气好的日子,这客厅的光线十分充足,并且靠近的马路是条单行道,白天窗外零星传来儿童的嬉闹声,此外倒也算得安静。她拒绝了维尘让钟点工再来打扫房间的好意,一方面白住着本就有些过意不去,另一方面因为陈设简单,两间卧室除了床和柜子,基本别无它物,她完全能自己打扫,写累了活动活动也是一种调剂。
每到周末,她依旧回蓝岩谷去,她不能让聂拓回来时,感到那儿没有了家的气息。就这样忙忙碌碌地,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月。
但几天前开始,她坐在餐桌边,不时听见隔壁有些声响,有好几次,甚至听见那锁着的门上传来敲门声,像是试探性质的,因为很快就又没了。她起先猜测也许是钟点工在用鸡毛掸掸那幅大油画,但很快感觉是另有其人。
一天下午,那“笃笃”声又响了起来,她有些疑惑地坐着没动,直到敲门声又清晰地响起来,她确定有人在敲门,才起身去开了门,维尘在那边没拉开窗帘的黑暗中朝她喊了声“兰姐”。
她有些一惊地说了句:“这回真是你回来了。”
他好奇地问:“为什么?我刚才不是给你手机发了短信,问你在不在吗。”
她这才想起来说怕是忘了充电。他低头笑,她问他:“你确定这门还没被钟点工发现吗,我都有点幻听了。”
他问:“什么意思?”
她微微皱着眉说:“我也好奇呢,你不在的时间里,有三、四回吧,有人敲过门,又试图打开它,不过一会儿就没声了。”
他摸摸脑袋说:“不会吧,她那岁数,没那么聪明呀。”
她问他最近除了钟点工可还有别的什么人来过,他立刻摇了摇头,她怀疑地瞅着他,他努力地又想了想,这才想起什么地说:“对了,前一段我让助手小沈来拿过两次东西。”
宫兰抬起她那标志性的额头,朝他露出一个“这不就对了”的神情。
他有点发笑地问了句:“难道这孩子来了就东翻西翻的?回去我得好好审审他。”
他走到沙发那儿一屁股坐下。
“怎么样,住这儿还习惯吗,写作进展如何?”
“顺利吧,也真方便,晚上散着步就走回我妈家去了,但你这儿一刮风就有高楼效应。”
她走回餐桌边坐下,眼珠子转向窗外说:“听,就像现在这样,一阵一阵的妖风,叫得怪渗人的,把你这儿叫‘呼啸山庄’怎么样?”她笑瞅瞅他,“别的都还好,难得闹中取静,否则你隔壁有什么动静我也听不见了。”
“你晚上不住这儿?”他问。
“吃完饭就回来了,我懒得下楼买菜。”
他突然站起来走进厨房,拉开空空如也的冰箱看了看,高声说:“瞧,我把这茬忘了,呆会让阿姨买些吃的回来放着吧,速冻饺子、面条馄饨什么的,要不你饿了找不着东西吃。”
她坐着“嘿”了声说:“你跟我客气啥,想吃我不会自己买?我是来干活的,可不是来发胖的,你千万别买那么多吃的回来,要不吃胖了聂拓回来说不好看了可不好。”
他脸上带着种发噱的神情走出来。
桌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大束她买的姜花,香得空气有点像在一波波地溢动。他随意地翻翻她摞在桌上的书,又走到窗户边朝外看。一棵高直而粗秃的木棉树被初冬的朗日照耀着,要是从沙发那儿看去,那光溜溜的枝杈蛮像幅抽象画出现在窗框里。
他背对着她问:“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还得一个月吧。”她说,转问他:“你的戏拍完了?”
“还没呢,上个月回到横店了,这次是临时有事回来两天,后天还得飞外景,”他转过身,忽然说:“这回拍戏的感觉不太好,大概得演砸了。”
他有些丧气地边说边走回沙发那儿坐下:“状态低迷啊,这戏演下来,一准得吃骂了,是内战的戏,场面有些血腥,我在戏里常当着人面开枪,杀叛徒——正义的处决,问题是,有些脸谱化,正义显得肤浅,所以,我觉得也许问题出在剧本上,也可能我想多了,最近看了一本解析战争的书,想起谁说的,没有一场战争是正义的,所以,可能……”他最后无奈地自我挖苦了一句:“总之不明白怎么回事,从没像在这部戏中有这么多的重拍,几十条,简直没自信了。”
“那能退出吗?”她问。
“到这份上了,不能了吧。”
“嗯,你还看书?”她瞄了他一眼,“我以为你的时间光够看剧本呢,你刚才说的那话,没有一场战争是正义的,是谁说的?”
“忘了,你应该知道吧,好像是丘吉尔?”
“我可不记名人名言,不过听起来倒像是克里希那穆提说的。”
“谁?”
“克里希那穆提。”
她站起来,在桌上一摞书里抽出一本,走过去递给他:“一个印度人,佛家说的觉者,你如果不瞌睡哲学的话,很建议看看他的书,在我看来,那里面说的全是生活之道。”
他接过去随意翻了翻,跟着伸了个懒腰,掏出口袋里代言的手机飘了一眼时间说:“好吧,兰姐,那我先回去休息一下,待会儿还有事。”
他拿着书走到隔门边,回头问了句:“要锁上吗?”
“我来吧。”她跟上去说。
他跨过门去时,她突然又问了声:“哎,那个……”
“什么?”他晃着膀子转过身。
她指指他手里的书:“就是还想确定一下,你真不瞌睡哲学书?你知道,其他人的书都可以奉送,就是这印度人的书,你看完了得记得还我。”
“真小气,兰姐,”他不由得笑,故意没好气地说句,“还没借就想着还了,你得容我翻翻才知道瞌睡不瞌睡啊,兴许读上瘾了呢,别惦记了,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