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尘走回自己那常年下着窗帘黑漆漆的卧室,把书丢在床头柜上,直直地弹到了床上。确实有些困倦,因为昨晚几乎一夜未合眼,但那件无处倾吐、无法释怀的心事又令他难以入睡。他对眼下的状态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那件事简单说,就是和李茵的分手。
和蒋米暗暗好了一年了,他必须得和李茵有个了结了。可面对着李茵,他仍旧无法明确地说出分手那个词,每次他想对她说的时候,那个词便像一个障碍物卡在喉咙中,他讨厌她总是露出顺从而关心的眼光,像一切都是他的错。于是只能用越发冷淡的态度对她,看得出那已经令她很伤心,今年他们只在春节时在一起过——那还是因为正好蒋米和朋友旅游去了。他没像往年那样到她家去给她父母拜年,那令李茵很不高兴,他没做任何解释,甚至希望她和他赌气,也许这样便成了分手的前奏。但她很快却原谅了他,仍旧如同准媳妇那样,跑到他家里来给他父母拜年,他父母和她相处得不错,虽然他已和他们讲过,他不会和李茵结婚的,当时他母亲还为李茵争辩了两句,警告他别忘恩负义之类。接下来仍是短信联系,他有时回她一条,有时根本置之不理。
他不相信李茵真那么蠢,看不出他对她冷淡的用意,他已经感觉到她是在用有意的隐忍对付他,因为知道他懦弱的一面。潜意识里,也许他们都在僵持着,看谁有本事先讲出那句话。他因为这个既恨她又怕她。
随后他便一直忙着拍新戏,就在两个月前,李茵又来积云路找过他一次,他现在很后悔当初告诉她买下了这儿。一进门他便烦躁地对她嚷:“你能不能别老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别再来找我了?”
他看见她眼中憋着一泡愤怒的泪望着他,但很快又转化为一种有意示弱的伤心。他叹口气掉转头。她抹了下眼睛,平定了一下心绪后,终于说:“你什么意思,我一年才见你几次?这样的频率你还嫌烦吗?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令你讨厌,如果你有其他原因,干脆说出来吧,你就想和我分手对吧?”
他回避着她的眼光,他很可以在那时顺势就把话说明白的,但他心虚了,感到自己完全没有正当理由,也明显处于一种不义的地位。他伪善的自尊心一直以来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残忍”的人。小时候由笃信菩萨的祖母一手带大,长成少年之前,老人家灌输给他的因果教育,就是使那词在他心里形成了一个恐怖的概念,在理解真正含义以前,这个词所散发出的阴影,如他所害怕过的黑与死一样,是不可触碰的禁区。这多少一路影响到他成人,形成现在性格中的某种特质。
他有一会儿没出声,然后才慢慢地说:“也许那样的话对你才公平,你要理解,我真的是太忙,我想我现在完全不适合谈恋爱,所以也别耽误了你。”
他认为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但还没等他说完,突然就被她抱住了,像是很动情地对他说:“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负心的人,你不是的,无论你是普通人还是大明星,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的本质,你看,我们已经这么多年了,我真的特别珍惜这个,多久我都会等你的。”
她紧紧地抱着他,他有些挣脱不了,无奈地仰头站着。
“你知道我不会在意你那些绯闻的,”她有些委屈地说着,“我也理解你的事业心,可你得将心比心,嗯?我知道你忙,有很多烦心事,别全自己担着,告诉我,让我为你分担,你过去什么话都和我说的。”
当然不能把心事告诉她,她过分的“体谅”也许是一种自欺,也许仍在“装傻”。利用他的软弱进攻。于是他只像个木头人似地站着,任由她徒劳地劝导。
她最终还是被他的无动于衷激怒了,放开他,红着眼问:“你到底怎么了?究竟瞒着我些什么,告诉我!”
说什么呢,就是不爱了,但你故意猜不到。
他仍旧一声不吭,已经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就一直保持着“僵尸”姿态。
她拿他没办法,抹着泪走了。晚上,她终于赌气给他发来一条短信:“三十岁的生日本想和你一同过的,现在,你要怎么赔偿我的青春?”
那时候,他正留宿在蒋米的床上,看完信息后,当即给她回了一条心平气和的短信:“你说吧,我照做。真心希望你找到更合适的人,祝你幸福!”他在发短息的时候,正搂着蒋米,她问是谁给他发来的短信,他漫不经心地说一个朋友,并故意用蛮力把她紧紧地箍在胸前,弄得她笑叫着“讨厌”,却不能够转头看他手里的手机。
那晚他睡得很好,终于有种松口气的心安理得。
次日他回了家,迫不及待地让母亲把李茵留在他那里的一些物品转交还了她。
昨天下午,他一下飞机便约了蒋米吃晚饭。独自先到了常去的雪山圣地大酒店,到了那儿的中餐厅,才坐下,无意间竟瞥见了李茵,和两个女伴坐在一张圆桌旁,低头看着手机,像在等人,穿着一条他从没见过的考究的长裙。
在这种场合遇见她他稍微有点意外,看上去像是为庆贺什么而来的。他低了头立刻起身走了,换去了楼上的法国餐厅,前后不过几分钟,他庆幸没被她看见。但其实他一走进来她便看见了他。
蒋米有事晚到了,走近他时边说着抱歉,边热切地搂过他脖子吻了一下。点菜时他气定神闲地扫视了一眼没几个人的豪华餐厅,忽然心惊肉跳地看到李茵独自坐在转角酒吧的高脚凳上,一个调酒师像在殷勤地为她介绍着什么,吧台上排列着几瓶红酒。
她竟然跟踪他。说不定躲在某个角落里已窥视他好一阵子了。他望着菜单心不在焉起来。
没多久,一个侍者端着一个银盘子忽然走到他跟前,盘子里放着一张结账单,侍者弯腰轻问他:“先生,那边那位女士说您帮她结账?”
他拿过账单看了看,是一瓶有收藏价值的贵得吓死人的法国红酒,他不由得回头看了李茵一眼,知道自己脸上带着一种“就此了结”的悻悻然。李茵表示致意地朝他举了举手中的红酒杯。
蒋米好奇而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他有些尴尬,但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只把账单留下了,朝侍者点头表示同意。
没多久忽然一声酒瓶在大理石地面上摔裂的闷响声传来,伴随着旁人的惊呼,是李茵惊慌失措的连连抱歉声。蒋米不由又朝那儿张望,他没有回头,一动不动地坐着。
这一次侍者脚步稍显急促地又走了过来,礼貌地问他能否先把红酒的账单付了。他掏出钱包,站起来和侍者一同往柜台那儿去。
李茵站在柜台边等他,脸上残留着一种真切的慌乱。他将信用卡递给收银员时,她在一边悠悠地说了一句:“今天我生日。”他没朝她看,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吸了下鼻子,似乎在哭。
调酒师依旧把那打碎的红酒空盒端了过来,告诉他们进口关税单、发票还有收藏证书什么的都放在里头了。
蒋米这时站起了身,也朝他们这边走来,李茵用手摁了摁眼睛,无声地离开了。
蒋米站到维尘身边,他发现自己签名的手在微微颤抖。她移过柜台上的账单看了一眼,上面的金额让她张大了嘴,失声说道:“什么?一瓶酒八万八?疯了!”
男侍者在一旁低声解释了句:“随酒赠送半年本酒店藏酒俱乐部的会员身份。”
蒋米看看他,没再说什么,随即打开那只包装精美的红酒盒,从里面拿出一本彩页翻看着,表情惊奇地又吐了一句法语。
付完帐,他拿着那只空酒盒和她一同走回座位坐下。她揣测地端详着明显丧失了胃口的他,体谅地问要不要回家,他摇头。过一会,他把菜单递给她让她点菜。她简单地点了点东西,然后两手关切地拢住他的手,试探地问了句:“前女友?”
他严肃地盯着那只红酒盒,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没追问下去,只宽慰地说了句:“别想太多,过去了。”
那顿晚饭他简直不知道吃得是什么滋味。饭后他们一同回到她的住处。
上了床,关了灯,他在黑暗中把和李茵的情形大致告诉了她,临睡前蒋米问他:“你前女友懂法语吗?”他摇头,说她是画画的。她说:“可惜了那瓶酒,二战时期的古董呢。”跟着念了一句法语,解释说:“那酒的名字翻译过来,叫‘心上人的鲜血’。”
“谁知道真的假的。”他毫无兴致地回了一句。
这纯粹是巧合,他想,虽然他确定碰到李茵纯粹是偶然,但发生的事情太像是一次预谋,也许偶然中就隐藏着必然。
蒋米最后劝慰了他一句:“过去的就由它过去把,感情上的事情是没有对错的。”
他感激地抚抚她的手,或许她由此也看出了他性格中懦弱的部分,但愿她受过西式教育的头脑与众不同,能真的体谅、理解他,他此时需要她的抚慰。
但一整夜他仍旧无法释怀,脑中反复地想着餐厅里的一幕,半夜里他几乎想逃回家去一个人呆着。他移开了蒋米搭在他胸口上的手,心跳得有些要断弦的感觉。
高昂的付款当然参与了这一次的打击,但他并不心疼那点钱,真的,他觉得欠李茵的,他活该,她受到了伤害,虽然他们感情上的对错,只是时间上顺序的问题。但他没想到她性格中有这样的一面,又是那个词——残忍。她要他赔偿,并不是要他的钱,而是付出代价,用他的钱侮辱他自己,在他的新欢面前。他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想要竭力忘掉这一天的日期,仿佛他成了她生日的祭品。
第二天他从蒋米那儿回到积云路,依旧闷闷不乐。但刚才自然是不会和宫兰说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