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不久,宫兰就从报纸上看到关维尘拍戏受伤的消息,是一次意外事故,他吊着钢丝从几米高的屋顶上跳下来,没有控制好,被开过来的小轿车撞了下。聂拓也得知了这事,他人在外地,和她讲电话时顺带让她有空去看看他。
一天下午她从母亲家出来,便坐车去了那家医院。二月里一直没停过的阴雨天,直到三月初才放晴,气温还不高,但南方早春的阴寒一遇见阳光便烟消雾散,她穿着草绿的单风衣,松松地围着一圈白丝巾,走在阳光下时,还微微觉得了热。
一颗榕树上的浆果冷不丁打中了她的头,她看到马路上到处是深紫色被踩成了泥点的浆渍,也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头发似乎毛糙糙的——出门前,她弟弟的孩子和她闹着玩,把她头发揉得乱糟糟的。她微笑着用手指稍稍梳理了一下,在街边买了些水果,犹豫着该不该买花,忽瞧见路边有小贩在地上摆卖小盆栽,其中有盛开的风信子,种在拳头大的小瓷盆里,觉得有点意思,便买了一盆浅蓝色的风信子。
坐电梯上到那医院的特殊病人住院部,她一间一间地探头朝病房里查寻,用不了多久,在一个闹哄哄的双人病房里,就发现了被一群女孩子簇拥着的维尘,他的胸部和整条右手臂都打着软绷带。另一张病床上没有人住,堆满了粉丝们带来的东西,大捧的鲜花几乎要把病房堆满了。她于是没有走进去,到走廊尽头那儿等了好一会,直到看见查房护士和两个像是经纪公司的人赶着那些依依不舍的女孩们走出病房。
等那群人都坐电梯下去了,她才走向那间病房,但在门口也被护士拦住了,好在维尘看见了她,惊喜地叫让进来,护士嘱咐不能久留,因为探视时间已到,会影响别人的,她答应着,说只呆几分钟,才被勉强同意。
病房里只有维尘一个坐在床上,床头、凳子上,到处堆着鲜花和扎绸带的礼品盒子,地上散布着亮晶晶的彩片和彩带,空中浓郁的花香甚至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他笑对她说:“瞧见了吧兰姐,住了几天院,每天都跟开粉丝见面会似的,眼花缭乱,真闹腾。”
“确实跟开联欢会似的。”她眼睛四处扫着笑答。
忽然他一只手朝她举起手机,喊了句:“看这儿!”
她莫名地朝他看,听见“咔嚓”一声,手里的风信子没来得及挡住脸,便嘲笑他一句:“剩一只手了,好好歇着吧。”
他把手机扔到枕边,无奈地说:“可不得好好歇歇了,明天出院得关在家两个多月呢。”
“那没拍完的戏怎么办?”
“大部分台词戏都拍完了,剩下的是些动作戏,原本想自己完成的,现在只能靠替身了。”他像不无惋惜地叹口气。
她笑道:“你大哥让我转达一句:敬业可嘉,不过别逞能。”
他笑:“他在哪儿呢?”
“大概到戈壁滩了。”她边说边在那张堆满礼物的空床上挪了挪,把水果搁在当中,正找地方放置那盆风信子,他问她:“这花叫什么?”
“风信子。”
他指指床边的窗台:“拿过来,这花多可爱,比那些撒着金粉的玫瑰好多了,那些花得让护士搬走,我都快被呛死了。”
她随口问了句蒋米好吧的话,一个老年妇女刚巧走进病房来,手里拿着清洗过的保温汤煲,他立即截住她的话头大声说:“妈,瞧这是谁?聂拓的媳妇儿,宫兰。”
他母亲意外地打量着她,很快满脸堆笑,寒暄着说:“哟,真是的,上回见还是在婚礼上,来来,你瞧瞧,连坐的地方都没了。”
她将凳子上的花放到地上,请宫兰坐下。宫兰和她客套着,又说到那次保密工作完美的婚礼,提到蒋米的时候,维尘母亲的表情似显淡然,她悄悄瞄了眼维尘,他立刻朝她使了个眼色,她明白了,此后没再提蒋米。
三个人稍稍谈了一会儿,护士陪着医生查房来了,她便起身告辞。
可那部让维尘付出受伤代价的电影后来并没有获得期望中的好评。他现在对当明星的感觉也远不如过去愉快,虽然脸上并不反映出来。除了失败的婚姻,他的演艺事业在翻过了一个高峰后,也逐渐迎来一个低谷。三十三、四岁的偶像自然不算老,但光用一颦一笑来牵动人们的神经已有些倒胃口,倒是一个男演员最好的阶段,可他没再遇见出彩的角色,因而有些观众诟病他演什么都一个样。
当然观众历来是挑剔和容易厌倦的,而市场又总是幼稚的很,它衡量一个明星的价值标准,总是基于那些出于生殖冲动的年轻人的狂热追捧。身价和名气如此紧紧地相连,物化得几乎触手可摸;这华美的职业有一个老套数,那就是先给你狂喜,然后是等量的失落。你当上了大明星,很快会明白那滋味并不好受,随时随地,嫉妒、攀比与竞争会让你焦虑与恐慌,压力与疲劳会让你早衰,也许你不会空虚,取而代之的是抑郁与沮丧。在承受这一切后,你依然淡定自如,肌体没因亢奋而颤抖,心灵没因孤立而惧怯,夜里也没有睡眠障碍,那么恭喜你,继续当你的大明星吧。
往后有一首摇滚歌曲里如此写道:
“……别跟我谈生命的意义,欲望总在吞食着灵魂,快乐如影随形,痛苦也如此紧跟,名利与光环,孤独与纷争。为了一切人所渴求的,但愿你爱我,永不弃我,乞求你关注,永予掌声。恭喜你成了大明星,从此命运悲惨郁闷。……”
两个月眨眼便过,一待手臂初愈,维尘的日程表随即又填满忙碌,在又一次开拔前,他回了趟积云路,在车库里停车,正巧碰见聂拓和黄远也刚停好车从车上下来。他立即放下车窗朝聂拓喊了一声。聂拓有些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也许就住楼上。
他笑着走向维尘,边走边问:“身体全好了?”
维尘下车做着弯曲手臂的姿势说:“没大碍了。”
聂拓说他和黄远是要去附近的地方办事,转了一圈找不着车位,才临时找到这儿来停车的。
“那可真巧了,上我那儿坐坐吧。”
聂拓看来并不太着急手头的事,便说好,让黄远先走了。
进了门,维尘领着聂拓在客厅里看了看,到了黑乎乎的卧室门口,他开了灯,聂拓一眼看到床头柜上那本克里希那穆提的书,虽然上面摞了一叠的CD碟,他仍有些意外地指着那问道:“你看这类的书?”
“噢,那个,有时翻翻,那还是兰姐住隔壁时借我的,忘了还她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聂拓看了看他,笑说:“你兰姐准还记着,别人的书她不在乎,这印度人的书她准还得要回去。”
看完房子这头,他们走到另一头,走进放着按摩椅的那间房,维尘上前推开大油画,露出隔门,拧开了请聂拓进去,聂拓笑说:“这就是你兰姐说和你秘密同居的密室吧。”
隔壁客厅的陈设还是老样子,只是餐桌被移开了,窗户下摆着四盆高而疏的锯齿叶片植物,正被秋日的阳光照耀着。
聂拓的注意力立刻被这几盆植物吸引了,他径直走过去指着那植物问:“这是你种的?”
维尘摇头:“准是炎刚弄来的,我可没心思弄花养草。”
“炎刚是谁?”
“顾炎刚,去年那部《十号联络站》中演特务头子的那个。”他说了一部热播过的谍战剧名字,“年后他家里搬迁,在我这儿借住了快半年了,这几天他上天津拍戏去了。”
聂拓蹲下来,端详着那些植物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没见过。”他笑摇头。
“印度大麻。”
“什么?”维尘显然很愕然,“我完全不知情,他不会是……不会吧,也许有别的原因,等他回来我问问他,真是大麻吗,大哥?”
聂拓点点头:“快开花了。”
“你碰过那些东西吗?”聂拓又问。
维尘使劲地摇着头:“不不,大哥,我的毅力连巧克力都戒不了,别说大麻,烟我都不抽,我知道我自己,现在该怎么处置这东西,能扔垃圾桶吗?”
“烧了吧。”聂拓说。
维尘走进浴室,很快又出来了,急匆匆地走回自己那边。不多会儿,他手里拿着一只不锈钢脸盆回来了,聂拓和他一起动手拔出那些大麻,折断了扔进盆里。维尘翻找出一瓶医用酒精淋在上面。他们把脸盆拿进厨房,搁在炉灶上,打开抽油烟机,点着了火。
清理完之后,两人回到客厅,一块儿将那靠到一边去的白橡木餐桌挪回了原地。随后他们坐到了沙发上,聂拓随口让维尘说说他那个朋友是个怎样的人。
“炎刚比我大七、八岁,以前演话剧有点儿小名气,这两年也拍电视剧,大哥,他真不是坏人,应该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也算是我在这个圈子里最谈得来的朋友吧,我们三年前拍同一部电影时认识的。认识他那会儿,他正在等轮场,十分自我地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后来我们之间有两场对手戏,对白不少,轮场时我还在顺台词,可他仍旧在看书,我夺过他的书,那书的名字我读了几遍才记住,叫《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叔本华的。”聂拓有些感兴趣起来。
“是的,我翻了翻,你知道,这种书一看就容易头大,而且真不适合在嘈杂的地方看,可是他却看得下去,一点儿没把接下来的拍戏当回事似的,我问他看得懂吗,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要意会,有时纯粹只是反反复复地琢磨,一小时能看个三两页吧。’我笑他那看了有什么用,完全是费脑筋,他说能治疗他的失眠,我奇怪,问怎么治疗,他半开玩笑地说,看这种费脑筋的书其实是一种身体内部运动,特别‘锻炼神经’,他就边看边出汗。”维尘说到这儿哼哼地笑了两下,“我说你得了吧,演戏这么久,别说失眠,我老缺觉,神经再这么被折磨都快断了,他说个体不同,体力和脑力的需求不同,我说那你干吗入这行啊,大学应该去读哲学,他说那时候倒还没对这个产生兴趣,是女人这所大学教育了他,具体就是离过几次婚后才开始看这类书的。”
“他离了好几次婚?”聂拓问。
维尘笑着继续说:“他的婚姻说起来真跟笑话似的,一共离了五次婚,前三次是和同一个人,后两次,一次结婚两个月离了,最后一次才三天就离了。”
聂拓也笑了,说:“我猜他长得没你英俊吧。”
“嗯——不好看但也算不上丑,个头和我差不多,算是有特点的那种长相,眼珠子有些鼓,眼白多了点儿,两撮浓眉,表情像随时有种出人意外的滑稽感,其实我觉得他能演喜剧,人的五官真奇妙,巴掌大的地盘,硬长出了五花八门的外貌来,他一度也朝谐星发展过,以为翻翻眼就能惹人笑,但后来发现,一个演员的喜剧气质跟长相的联系并不是那么紧密,他过去演话剧,大多也是配角,经常也有些汉奸啊、败家子二流子什么的,在舞台上算是那种来事儿、惹人笑的角色,可电影和话剧不同,没有观众面对面的情绪煽动,他其实不太愿意搞笑,说到底,他骨子里是个挺严肃的人,严肃得有些痛苦。”说到此维尘不由得又笑了笑。
“譬如说他吃戏吃得很透,在讨论剧本的时候,不单单是他自己的角色,对剧本整体和里面所有的角色都分析得头头是道,还总提出许多想法和改进意见,因此时常跟编剧或导演较上劲,也因此甚至有过导演让他来重新写剧本的事儿。经常他的戏份拍完了,导演还不放他走,让他在监视器前一直跟到杀青。他在圈子里就有这种名声,所以我有时接戏也问问他的意见,他这人就好在直言不讳,对朋友很仗义,如果真把你当成了朋友的话,你的事就是他的事,有人造你的谣、给你使绊子什么的,他知道了绝对敢出头为你打抱不平,所以朋友多,敌人也多,总之我敢说他是那种真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聂拓习惯性地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像边听边揣度起顾炎刚的形象来。
“不过我跟他交朋友也不单是这个因素,他身上有一种我缺乏的特质,你信吗,他能用一手漂亮的小楷抄写金刚经,同时要是你将一辆摩托车拆散了,他花上两小时保管一个零件不差地给你组装好喽,这种能耐在我看来很牛。他这个人不怕闲着,因而挑戏,也基本不在乎人情价码,闲着时就花时间在那些喜欢的事情上,看书、养花养鱼,他家的麒麟兰每年都开花。”
聂拓微笑着调侃了句:“看来真像你说的,你这个朋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有着广泛而‘正当’的兴趣爱好,”他故意着重了一下“正当”两个字,“或许大麻只是种着玩玩。”
维尘似乎有所保留地笑了下:“正当?倒也不能这么说,他是有个显著的缺点,要不能说是一种病症的话,只能说是缺点。”
他的话又引起了聂拓的兴趣。
“按说他经过这么几次离婚,对男女间的事早该看透了,但他就是在这上面有点……怎么说呢,”他挠了挠头,“你知道现在不是冒出个词叫‘性瘾’吗,总之他因为那个吃了不少苦头,染上过病,钱大都也在女人身上花光了,我劝过他多少回了,但他自己说像是一种生理上的强迫症,所以,也只能说他是咎由自取。”
“出过什么事吗?”聂拓问。
维尘摇摇头:“那倒还没有,只是,他今年也四十多岁了,混了这么些年,大钱一个都没攒下,他有一个弟弟和妹妹,都结婚了,只有他至今光棍,仍和父母住在一起,也是由于他这个状况,成家变得有点困难,他其实挺讨女人喜欢的,女朋友一直没断过,只一提结婚就另说了。”
“他因此而苦恼吗?”
“也许有点儿,你知道他身体上有那么个缺点,”维尘咧嘴笑了下,“应该说是缺陷。通过我对他的了解,我觉得他其实是很想稳定下来的,但他自己也吃不准自己,况且他没什么钱,反正似乎是有些郁闷吧。”
维尘说到这儿,突然像是有些疑惑起来,问了聂拓一句:“大哥,你说他不会真沾上毒品吧?”
聂拓问:“你们最近见过面吗?”
“月头还在一块喝酒来着,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异常。”
聂拓点点头,站起身说:“有机会的话,带来让我认识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