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们秘密的同居生活(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1803600000008

第8章

这一次巧遇维尘的事聂拓回去和宫兰说了,倒又提醒了她,因为聂拓正要到东欧去摄制他的栏目。她打电话问维尘他隔壁的房子是否仍能借给她用一段,他一口便答应了。

关于那大麻的事,维尘等炎刚回来便追问了他,回答果然说是朋友给的种子,好奇养着玩罢了。维尘不好深问,但正好拿宫兰做了个让他赶紧搬走的借口,并附带地说,接下来一两年房子都不得空了,因为他的亲戚要长住。

年末有天早上,宫兰在蓝岩谷接到母亲的电话,一开口便欣欣然地问聂拓回来了没有,她回答还没,母亲问她:“还记得小李不,她闺女看我们来了,小丫头看上去挺能的样子,一来就找你和聂拓,你快回来吧。”

丹丽。宫兰马上记起了那女孩的名字。

回头一算,五、六年竟就悄没声地溜过去了,她现在该有二十出头了。

那孩子的倔强给她留下过极深的印象,时间也证明了这点,当初聂拓给她留了电话的,但她一次也没打过给他们,现在她突然来了,变成什么模样了呢?

当宫兰推开家门的时候,一刹那的一种时光倒流感让她怔住了。长沙发一角坐着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瘦弱矮小,扎着马尾,穿着与面貌都和六年前机场乍见到的丹丽有些相像,神情也是羞涩中含着股新鲜劲,只是有哪里不太对,是眼睛。丹丽那浓密生动的黑眼睛,换作了一双单细的杏仁眼。

她几乎还没回过神来,母亲就迎上来朝她指着餐桌边站起来的另一个姑娘说:“兰啊,还记得丹丽吧?”

那姑娘满面笑容地叫了她一声“宫阿姨你好。”她化着淡妆,穿着一套小腰身的黑蕾丝面西装套裙,贴身合体,头发修剪成了栗色的短发,很洋气的造型。一眼看去,像是从什么写字楼里走出来的白领,穿丝袜的脚上套着进门换上的绒面布拖鞋,个头似乎长高了一些,但换在门口的一双高跟鞋却足足有近十公分的跟。

宫兰万分诧异地端详着丹丽,那确实才是丹丽的脸,只是五官长开了,表情也变松弛了,那双浓密黝黑的眼睛依旧很活泛地闪着。她看看丹丽,又看看沙发上的女孩,丹丽笑着介绍说:“秀,叫宫姨,宫姨,她是我妹妹丹秀。”

女孩声音细细地喊了一声“宫姨”。

宫兰走到女孩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又朝丹丽说:“我真有种错觉,以为这是丹丽呢。丹丽,我脑子里还是几年前的你,看你现在,变化太大了,变得多漂亮啊。”

丹丽笑说:“宫姨,可不都过了快六年了,我今年都二十三了。”她把虚岁又往大里说了些。

她母亲端着茶壶走到餐桌边,给丹丽加茶,她十分客气地谢着,看上去这边所有的礼节都学会了。

“兰啊,你见她时还是小孩子吧,这下就已经结婚了呢。”她母亲说。

“啊,真的吗?”宫兰又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丹丽大大方方地点点头:“我上个月结的婚,在老家那儿我这也不算早了,反正女人迟早要走这一步的对吧宫姨,哎呀,我也嫁得不好,我老公家里开了间五金加工厂,这两年生意不错,接单接不过来,人手又不够,忙得要命,所以叫我妹妹过来帮忙了。”

“那就是给你打工啰,丹秀今年多大了?”

“十五。”

“也就是你出来打工的年纪呢,那她也不上学了?”宫兰问。

丹丽笑着说:“宫姨,你肯定听聂伯伯说过我的事,我当年不懂事,哭着闹着要上学,现在不同了,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而且我妹妹不像我,她读书一般,唉,我和她两个要是能换过来就好了,当年我书念得那么好,一直念下去,考大学绝对没问题的,我们老师还说我能上北大清华。她不同,她脑子笨,再努力也不是读书的料,是吧,秀?”

丹秀满脸羞红,非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宫兰伸手过去轻拍拍她的肩,怎知那一下,她竟滴下一颗泪来。

“没事的,宫姨,她就是小性子。秀,怎么说两句就哭了,我又没说错你。”丹丽依然笑着说。

宫兰有些吃惊,她安慰着抚住了丹秀的肩膀。那孩子抽泣了一声,可怜巴巴地用掌心抹掉眼泪。

丹丽掏出纸巾走过来,笑着给妹妹擦泪,丹秀从她手里拿过纸巾别过脸去。

丹丽站在宫兰面前,笑嘻嘻地说:“她呀,是怪我偏袒弟弟,我弟弟也不会读书,我们家里只有我会读书,但是我弟弟怎么说也是男孩嘛,男孩和女孩不同,他就算不会读不想读,我逼也要逼他把书读出来,男的到社会上总要立足的,女孩子嘛,无非最后还是嫁人,嫁不嫁得好才是关键,你说是不是,秀,别哭了,打工也是你自己愿意来的,我没逼你哟。”

宫兰母亲走去把餐桌边的椅子搬过来让丹丽坐,她赶忙谢了声。

宫兰扯开话题问丹丽:“你爸妈还好吧?”

“我刚才和奶奶说了,他们都还好,我爸老样子瘫着,所有事都靠我妈一个人操劳,今年家里要在过年前把新房子盖好,我妈忙得要命,本来我叫丹秀帮家里盖完房子再下来的,她自己非要现在下来,对吧,秀,你心里其实就想着早点出来呢,还哭什么呀。”

丹秀红着眼,又不好意思地露出了一点笑容。

宫兰母亲在一旁说:“哎,小李亏得挺住了,丹丽啊,也亏得你这丫头能干,家里这几年的经济全靠你把,你算是帮你妈妈熬出来了。”

丹丽笑说:“奶奶,当初要不是您,我妈也迈不过那道坎。对了,宫姨,聂伯伯什么时候回来,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得好好感谢他呢。”

“他还得在国外呆一段,丹丽,聂伯伯看见你,不知道该怎么惊讶呢。”宫兰说着看了看墙上的钟,转身对母亲说:“妈,要不吃饭去吧,边吃边聊,丹丽,阿姨请你们就在外边的餐馆随便吃餐饭吧。”

丹丽忽然站起来抢着说:“我来我来,奶奶,我这次就是专来感谢你们请你们吃饭的,我老公的车就停在楼下,我们开到大酒店里去吃。”

“你开车来的?”宫兰问。

“我老公开来的。”

“那他人呢?”

“在楼下等着。”

宫兰母亲吃惊地问:“什么,你老公一直在楼下等着?你怎么不带他上来啊,坐这么长时间了。”

丹丽一副不在乎的表情笑道:“没关系的,让他等着呗,再说停车不方便,他呆在车里好点。”

老人还有些大惊小怪,宫兰问她:“那坐得下吗?等下爷爷回来,我们好几个人呢。”

“坐得下坐得下,我们家里有三辆车,我今天特意叫他开‘别克’商务车来的,可以坐八个人,就可惜聂伯伯不在,以后吧,以后我专程再来谢他。”

宫兰母亲忽然走去拎起沙发边的两袋海鲜干货礼品说:“丹丽啊,这礼品你拿回去,你能来看看我们,让我们知道你和家里如今生活好了,我们就很高兴和欣慰了,实话实说,我们什么也不缺,这么贵的东西你自己留着,你妈妈在我们家干了三年多,咱们别见外,你太客气我们可过意不去啊。”

“奶奶!”丹丽硬抢下她手里的东西放回原处,“您别叫我们过意不去才真呢,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我还得跪下给您磕个头呢,来前我妈给我电话里说的,要我一定替她给您磕个头。”说着真就跪下磕了个头。

宫兰母亲大吃一惊,忙不迭去拉她起身,一闹腾,也就不好再推搪了。

刚好宫兰父亲回来了,大家便一起下楼去。临走,宫兰和母亲暗暗商量了一下,包了一封红包,到时借她新婚的名义塞给她。

下楼来,一行人见着了丹丽的老公,一个矮矮的、结实的、看上去还算老实的中年男人,岁数肯定比丹丽大很多,一副生意人的客套派头,倒是东莞本地人,丹丽见了他便改说了白话,不太标准,却也算流利。

车开去了一个气派的餐馆。

吃饭的时候,宫兰坐在丹丽身边,悄声问她怎么和她老公认识的。她像是一点不害羞,告诉她说,他们是两年前认识的,还多亏当年会读书这一点,肚子里有几滴墨水,人聪明,学东西快,在那工厂里才干了半年便被提升做了个小主管,后来她老公和那厂的老板有业务往来,经常也跟她有些接触,他很会看人的,认定她是个会做事的人,没多久便把她挖到自己厂里去了,再后来便非要娶她,她也就稀里糊涂地嫁了。

宫兰说他比你大不少吧,她也不避讳,说他前面结过一次婚,有两个孩子。

整个宴席中,丹丽依旧是谈话的主角,招呼做得很妥当,她像是练出了一副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架势。看得出是个很聪明要强的人,短短几年便在阶层上跃升的故事,想必比她告诉宫兰的要不简单得多。

午餐后临别,她一再让宫兰转达对聂拓的问候,并很自信地说,以后会常来的,明年还要到广交会上参展。

将来哪怕她有更大的变化,宫兰也不会再惊奇了,她对她的印象已彻底改观了。倒是丹秀,不敢说脑子和她姐姐一样活络,当姐姐说话时,她只是呆头呆脑地望着,单纯得带些执拗的侧脸,让宫兰依稀想起那个背身坐在车后座上,脸上挂着泪痕的小丹丽。但她似乎并不很认可姐姐的那一套人生理论,刚才在家里仅仅因为几句说她笨的话,便羞辱地哭了出来,也许真如她姐姐说的,她不是块读书的料,但显然和当年的丹丽一样,弱小的心灵中也已埋下了一颗抗拒的种子。

无论怎么说,丹丽是无可指责的,妹妹的辍学,她或许有一部分心理不平衡的嫉妒感,也或许真从自己的经历中悟出了什么,不管什么原因,她牺牲自己为家庭争得了利益,她尽力了。在无数打工的姑娘中,她无疑也是极个别幸运的特例,是被“社会”这部庞大机器完美地复制下了程序的那一类人。

又是快到年前聂拓才赶回来的。

宫兰把丹丽的事情告诉了他,听完他只淡然地点了点头:“挺好。”此外再无话说。

过了年,阴天一直持续到梅雨季,淅淅沥沥的小雨不间断地下了一个多月,一等初晴,天又开始慢慢热了起来。

年初的一段算是聂拓比较空闲的日子,去年的工作到现在才算全部结束。到三月里,他到云南去出了一趟短差,回来时因故提早了一天,特意没告诉宫兰。

他一个人在那天早上静悄悄地回到蓝岩谷的家里,进门没听见银子的声响,只看见宫兰在睡袍外披了一件大衣,有些蓬头垢面地盘腿坐在写字台的电脑前。他朝她满怀期望地“喂”了一声,但她回头只小小地意外了一下,并不很惊奇地说了句:“不说明天回来吗,这么早的飞机啊。”

书桌上满堆着乱七八糟的书,边上还放着一盒吃完未扔的快餐盒饭。他走过来双手捏捏她的肩膀,她照旧****的活。

他走进另一间房间,看见银子在地毯上睡着,他用手去揉它的头和身子,没什么反应,那狗无精打采地朝他睁睁眼又闭上了,他坐到地上继续逗弄着它,但银子只像是没睡醒般。他朝宫兰疑惑地问了一声:“银子怎么了,生病了?”

宫兰说:“不会吧,昨天还好好的。”

他抱起银子,附下头去估摸它的体温,忽然想到了什么,跳起身走向宫兰,用手指头指着她问:“嘿!我猜你不是又给银子喂安眠药了吧?”

她猛一愣,这才醒悟般地放下脚,着急跑进去看看银子,见它均匀地喘着气,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腆着脸朝他笑。“就掺了一丁点安眠药,真的,我昨晚快四点才睡着,你不说我还忘了这回事。”

“真有你的,不是警告过你吗,不行把银子送到聂行那儿去啊,老这么给它喂安眠药,它都吃傻了。”

“我错了,发誓发誓,下回再不喂了。”

“你看看,看看你自己,起来还没照过镜子吧,告诉你,你那‘如入无人之境’的样子真丑,还发誓,顶什么用。”

“对不起,真对不起,最后一次,这不没弄出人命,不,狗命来嘛。”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对不起,你跟谁对不起呐,瞧瞧你把家里弄得,看看桌上、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你跟你自己对不起吧。”

他气呼呼地转身朝外边走,她紧紧地跟随着,“谁知道你提早了回来呢,没来得及收拾,我以为你明天才回来,让你逮着了算我倒霉总可以了吧。”

他走到写字台前坐下,在电脑上翻看着她的书稿,嘴里边嘟囔着:“……你这写的都是些什么……什么呀……前言不搭后语的……”

她关了屏幕不让他看,说:“我写东西从不拟大纲提要什么的,那种写法根本进行不下去,我有时先写了开头,跟着写结尾,很可能再跟着写倒数第三段,如此这么像素描般勾勒,最后把分散的部分连接起来,但我心里是有个大概的谱的。嘿,我怎么写,这你管不着啊,并且你得承认我大多数时候是个很有条理的人,对吧。”

他不理睬她地站起身,她阻挡着,脸几乎贴着了他的脸,他仰开头说:“行行,你写什么怎么写我管不着,你不希望我提早回来我也管不着,但你总得管理一下家务吧,别弄得跟狗窝似的。”

“谁说我不希望你提早回来?”

“你刚才不说我早回来了你倒霉吗?”

“我是说被你逮着了倒霉,别故意张冠李戴。”

“行行,躲开吧。”

“那你原谅我了?”

“原谅什么,不原谅。你吃什么了?一股酸味。”

“两颗腌荞头。”

“这就是你的早餐?”

她点点头。

他有些软下来,说句:“刷牙去。”

她腻着他不走,他脸上绷不住有些发笑,忽然一把将她直直地抱起来,一直抱到淋浴间门口。

“好好刷刷你的牙!”

她站到了地上,突然推他转身,银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一副看上去仍有点打蔫的可怜样。他喜笑颜开地朝狗走去,扔给她一句:“得了,看在银子的份上,再严重警告一次,原谅你了。”

她洗漱了出来,已接近中午,聂拓正给银子喂水。她想说中午出去吃吧,他已开口说:“想吃什么,我去溜溜狗,顺便把菜买了。”

午饭是聂拓亲自下厨做的,他烧的菜永远比她烧的好吃点儿,虽然她总在一旁指手画脚。

吃饭时她抱怨又快职称评定了,时间真不够用,需要写的专业论文、各种开会与培训占用了太多的时间,她越来越想脱离目前的工作,单单专心写作去。

“我当然支持你专心做热爱的事情,也不怀疑像你这样的独立女性的生存能力,但是恐怕你还缺少点勇气,毕竟少了和我的那张契约,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耿耿于怀的,我了解你。当然你也了解我,了解基本等于信任,除了万一。”他像是有点幸灾乐祸地耻笑她。

她被勾起了点蛮劲,霸道地说:“嘿,我可不管什么契约不契约的,除非你拿着你的美国护照一走再不回来了,否则这辈子你算是摊上我了,除此之外,那万一只能出在我身上。”

他很满意地扛着肩膀哼哼低笑了两声:“这可是你说的,回头我记下来,你签个字,别到时又跟我磨叽。”

她瞪了他一眼,转而自顾自地说:“我是打算就在目前的位置上呆到退休算了,评那些东西真累,毕竟写出点有意义的东西来才标志着你真正的实力,对吧。”

“实力?直接说你野心勃勃,追求想要的社会地位不得了。”

她嘴里衔着筷头,做了个鬼脸:“‘自我’是不可改变的。”

“嗯,智者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你还有救。”

她嗤嗤地傻笑了一下。

“对了,还有件事,我妈说昨天丹丽给她打过电话,问丹秀有没来找过她。”

“怎么了?”他问。

“大概姐妹俩吵翻了,丹秀偷偷跟着别人跑到顺德佛山一带打工去了,丹丽要我妈有她的消息就赶紧告诉一声,她在电话里哭得挺伤心,说就只丹秀一个妹妹,这些年她待她不薄,没想到丹秀这么恨她。”

“她恨的并不是她。”他回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