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二婚嫁到郭村以后,并不是彻底不见小文了。在小文还上小学的时候,每年的六一以及一些节假日,她还是会到李庄去看她儿子。只是她通常远远地躲在暗处,不想近身吓到他。有时她拿一点新做的衣物,就放在一个熟人家里,请求他们把东西转交给小文。她看到孩子高兴,就不想去打搅他了,可是她多么想去摸摸他,问问他过得好不好。有那么几次距离非常近,小文看到她之后,反而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人,退得远远的,然后转眼就跑得不见人影了。她因为小文收下了她的东西而高兴,可又因为她这种生疏而感到痛心。
彼时,她也许并不知道小文内心深处也正在进行一种隐秘的争斗,这种争斗不是爱与不爱的争斗,而是他发现自身有一种不健康的虚荣心和因在意他人看法而导致的变态心理。他在与母亲的接触之中,发现他自己感受到的是一种心理上的不适和窘迫。这就使他不能不仔细思考这种奇怪的情绪反应的来龙去脉了。他觉得那种怪情绪应该有一个清晰的让自己信服的理由才行,不然这就是一种恐怖的不可掌握的力量,因为它正将小文导向讨厌自己生身母亲的境地。
后来这种厌恶又转变为羞耻,他甚至觉得与母亲相见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儿。那些好心的邻人在把凤凰要给的东西转交给小文的时候,总是露出一副怜悯的表情,小文几乎要把东西直接扔掉了。可是人家顺带感叹几句再怎么也是妈的时候,他幼小的心灵之中做出了判断,这东西不能扔。哪怕它们使你耻辱,让你觉得丢人,你要是扔了它们,就肯定会被这些人视为不懂事。他隐约之中发现其实所谓羞耻也好,丢人也好,这种情绪没有什么奇怪的,是由于自身对外人看法的一种反应。由于他敏感于他人对自己母亲离婚这一事件的看法,且内心之中认为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于是他把这种因之而带来的他人对自己的关注看成一种轻微的责难。
其实人家只是觉得这件事稀奇,并没有下更多价值判断,可是多年的单亲生活,那种敏感到骨子里的东西,还是令他几乎产生生理上的不适反应。小学的某一个六一,他曾因学习优秀受人资助而上台领奖,这件事本身已使他足够敏感于自己受人钱财的被动境地,而当自己在台子上,看到母亲雀跃时,羞耻感就胜过了几乎不存在的荣誉感。当有一些好事的同学目光偏向凤凰的位置而冲台上大喊“小文,你妈在这里”的时候,他几乎在额头要渗出汗来。那种想控制又控制不住的尴尬使他觉得受了一种侮辱,而他心里几乎又十分清楚这种被侮辱的情感,实在又不该产生。
凤凰只明白小文不想见她可能是因为家庭给他灌输母亲狠心把他留下的观念,可是她并不知道这孩子自己心理上受的折磨。然而最终还是强大的情感逻辑战胜了一切,终于在有一年的冬天,她受不了小文穿得那么破烂,于是回家赶工做了一件枣红色的毛衣,这个流行的颜色一下就抓到了小文的心,他没有拒绝,接受了这一切。
这孩子毕竟还小,在“这是不光彩的母亲给的衣服”和“一件流行的长面子的衣服”之间,第二种产生的虚荣心使他毫无顾忌地穿着它回到家里。而对于一件可以御寒的衣服而言,父亲景泰几乎默许了它的存在。这件事带来的面子上的好处,一下使小文对“他人的看法”这种东西产生了一点轻视,或者不如说贫穷的生活导致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瘠,使他根本无法抵御物质和金钱带给他的满足,于是一旦凤凰除了衣服之外,开始给一点零花钱,他的观念之中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羞耻于母亲的离婚是否会引起别人对自己的轻视这点上,而是变得有一种无耻的见钱眼开的心理,他不但开始不躲避母亲,内心之中他甚至期待她多来看看她,因为她有给钱的习惯。母亲见儿子逐渐开始接纳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认为经常性给小文零花钱是一件百分百的好事。这件好事是这样使她做母亲的感到高兴,而她一旦高兴起来,小武就会慷慨大方地拿出他自己的零花钱也都分给小文。对于小文而言,这贪婪又无耻的心理,几乎使他灵魂上彻底堕落了。
整个初中他都在背着景泰接受母亲时不时的金钱赠与,在母亲的这种浅层的讨好式的帮助下,小文差点堕落到连自己的父亲也嫌弃的地步。为了让我们对这段不幸的婚姻生活对孩子的侵蚀有个直观的看法,我们简单介绍一下这件事。
高一开学,老师要求买复读机,说要听英语用。但是景泰认为这笔投资毫无必要,要求小文与别的错开上课的同学更换使用,小文为此与他大吵一架。后来学校要开家长会,景泰穿得非常不合时宜。在去学校之前,小文就要求他穿得得体一点,但是由于景泰身体不好,他穿了衬衫之外,外面套了一个几乎褪色的中山装,当然这也是他唯一自己还觉得体面的衣服了。于是小文觉得丢了他的面子。在家长会后他厌恶的情绪几乎抑制不住,其实何止小文敏感,景泰长期没有收入也是极其敏感,孩子对他的厌弃他不是不知道,可是家长会开完以后,他从裤衩里拿出了两百元给小文,让他去买一个复读机。把钱丢下以后,景泰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但景泰的这200元,这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延迟满足,一下使这个几乎要堕落到深渊的孩子得救了。他先前像厌恶一条狗一样厌恶他寒酸的父亲,可是在他收到父亲的200元钱的时候,在他因为瞬间而来的愧疚感拒绝接受这笔钱的时候,在与景泰推搡的过程中感受到父亲也在努力维护他自己的尊严的时候,他对他过去几年来对父亲的苛责产生了深刻的忏悔之心,也对他几乎是贪婪地接受母亲的资助而感到无比羞愧。怎么能这样嫌弃自己的生身父母,怎么可以没有任何代价而贪婪地使用别人劳动赚的零钱?他突然就不害怕人们谈论他的父母离婚这件事了,他可以健康地看待这段因为社会和两人性格导致的婚姻悲剧。
金钱使一个人游走于堕落边缘,又令他感受到家庭生活的不易,机缘巧合挽救了一个人的灵魂,却也使另外一些人彻底堕入黑暗的欲望深渊,最终把残存的一丝人性都消失殆尽了。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产生一个疑问,前文我们说过郭金有在母亲的操控下,几乎断了凤凰母子的金钱来源,那凤凰从哪儿来的钱给小文呢?这就不得不说一下他在第二段婚姻之中生活的另一方面。
郭金有的母亲还没有亡故的时候,由于小武已经上学,所以白天对凤凰而言有大把的时间。除了干农活之外,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采集柴胡,这是一种草药,她漫山遍野地去挖到这种植物,把根晒干,然后卖到药店。由于她十分看重这笔钱,所以也就格外的勤快,长期的挖掘也使她摸索出了一种很有效率的工作方法,所以收她药材的药店,竟然有一半多的柴胡都是她挖的,这也就使人不能不佩服她的坚韧。可是我们也知道金有母亲的恶毒,所以凤凰挖了柴胡几乎以一种地下党的方式,在偷偷转运这些东西。我们知道这可怜的女人大大小小挨了几百次的打,却没有一次是因为挖柴胡而导致的。这就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可是柴胡要晒干了,药店才收,实际能赚的钱是非常少的。然而尽管这样,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这些钱已经足够了。
后来为了使小武不至于因为金钱的原因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也为了自己的生活能有些许的改善,她说服了金有开始在院子里养兔子,这时她机巧的心开始派上用场,在她多年的养殖过程中,兔子几乎没有出现任何的传染病,这自然得益于她的精明的养殖才干,可是另外也不得不让人感叹,也许冥冥之中是有天助。当然她养的兔子并不成规模,她一个人也养不过来。不过在她第二段婚姻之中,挖柴胡和听兔子们“噌噌”地吃东西也确实是她后来能回忆起来的为数不多的快乐的事情。因这种小规模的养殖而带来的微小的财富,使小武的整个童年都处在一种相对不窘迫的境况之中。
这种良好的情况几乎要使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有一种自我修复的倾向。在金有的母亲死后,这种恢复的力量达到了峰值。操控一切的老太太的离去,让所有人的松了一口气。却让另外一个人产生了嫉妒。
这个人就是金有的姐姐,金花。
老太太一死,郭金有这一家显示出了之前不能有的生气来,但对金花而言,她认为这样的快乐对她以及故去的老人来说无异于是一种挑战,而且她虽然物质优渥,但其实婚姻并不幸福,所以这不幸的人在被生活折磨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其实很多人都有的愚痴心态,他们通常把他人之得,当成自己之失,所以她看到别人过得幸福,她就更加觉察自己的不幸了,并且会在潜意识认为,这种不幸,竟是由于幸运的人导致的,于是她不得不用一种家长权威来影响和控制整个家庭的情绪。起先她要搬过来住,金有就说没问题,人多还热闹,于是她就一个人真的搬过来了。她的家庭经济条件极好,所以如果不是有其他原因,这样一个“富太太”怎么会和穷人们待在一块儿呢。
果不其然,她住进来了以后,就立刻当起了长辈,几乎想以与其母亲相同的方式来控制弟弟和弟媳妇。我们对这种奇怪的心态并不陌生,她见惯他人的不幸,所以一旦别人因为种种原因突然幸运和幸福了起来,他们就觉得冒犯到了自己。这种骄傲的心理甚至到了一种这样变态的地步:就算别人没有实质性对自己产生影响,可是他们只要超出自己的心理预期,她就不能忍受了。她内心之中会觉得她配么?进而开始埋怨老天的不公。可是这种人虽然是扭曲的,脆弱的,但也是强悍的,他们会采用手段来扭转这种他们眼中的不合理,于是便出手开始干扰了。她尤其拿凤凰给大儿子小文零花钱这件事做文章,无数次跟弟弟抱怨,说凤凰有外心,后来言语见说不动,直接就上手了。
起先她先把兔子窝的窝门打开,让十几只兔子满园乱跑。说兔子窝的粪便太臭,让人不敢来。可是事情也就奇怪了,这些兔子被撵得到处跑,就是不往院子外面逃。后来她又拿自己丈夫给弟弟介绍工作说事儿,说如果不让妻儿消停,就把他换到井下去。这郭金有对长辈的那种本能的屈从几乎令他痛苦了,一方面他明明觉得这个家有一种欣欣向荣的兆头,可另一方面姐姐似乎又视一切为洪水猛兽,如果不听姐姐的话,这个家就永无宁日了。于是他在一次醉酒以后,几乎又吼又叫地要求凤凰把兔子窝拆掉,凤凰凭这个东西为小武赚了不少零花钱,于是直接指出说他在金钱上的克扣,几乎使孩子长期处于自卑深渊,正是我自力更生才让孩子没有被人轻视。我怎么能说拆就拆呢。两人为此又打了一架,凤凰不服。
我们这篇作品的女主人公,也就是在这个阶段,才产生一种强有力的东西。这是她第二段婚姻后几年,还过得去的重要原因。也正是因为自力更生所带来的自信心上的增长,她间接地也感染了小武,所以从心理健康上来说,她对小武产生了巨大而且深刻的正面促进作用。
郭金有被凤凰说服了,于是他第一次觉得应该维护一下妻儿的体面。在长达半年的姐姐的鸠占鹊巢这样的行为中,郭金有开始有策略地纵容妻儿的一切,包庇他们,与姐姐对抗。这个过程同样使他痛苦。要改变几乎一生的思想惯性,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最后一场姐弟之间的争吵,终于还是爆发了。金花隐约之中,发现了弟弟的变化,她最后带着幽怨的气息逃走了。这个家庭终于扫清了一切障碍。伴随小武的长大,与继父的感情也越来越好。如果不是一次意外,也许幸福还会延续。但是一个巨大的不可逆转的意外,把一切都毁了!——2003年,郭金有死于煤矿的一次事故。
在我们讲诉这件悲痛的事情之前,我们继续说完这场姐弟争吵的影响。前面我们说过,金花曾以丈夫的身份来压制弟弟,而金花的丈夫陈福全正是03年矿难的发生煤矿的一个干部。于是关于抚恤金的数额到底是十万还是五万的争论就一直没有消停。支持是五万的人说,事故发生时,郭金有有操作不当的嫌疑,所以5万元的抚恤金已经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了。而支持是十万人的则说,正是由于陈福泉自己位高权重,所以才争取了这么多钱,可又由于金花在其中作梗,他们便拿走了一半,也有人说也许不是姐弟决裂,这样的事情是万万不会发生的。总之,最后给这可怜的未亡人留下的就仅有这5万元钱的抚恤金。
我们花笔墨引出这段猜测的缘由,是想说,凤凰在郭金有死后的慌乱中,也听闻了这件事,并且在亲手收到那笔钱的时候,签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合约,于是这个故事就染上了一种黑暗的说不明白讲不清楚的元素。关于到底是五万还是十万的讨论,铺天盖地被讨论了好些天,最终淡了下去,被人们遗忘了。
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笔钱的具体数额,但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种“文明人”对悲惨的人的打劫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人被金钱腐蚀得毫无人性,比如接下来要写的抚恤金案。这件恐怖的事情给涉事的很多人的震撼都是前所未有的。这是一段令人发指的,隐藏在黑暗中的肮脏的故事,其卑劣无耻的程度超过了想象。它的阴毒的恶,毁掉了一个善良而伟大的母亲。接下来我们要花一点篇幅来讲一讲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