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来得太突然。
那天凤凰与小武正在吃晚饭,他们多做了一份儿放在火炉的旁边,这份儿是留给郭金有的。在郭金有的母亲故去,姐姐搬走以后,这家里显示出难得的幸福的生气儿来。屋外树叶新发,正值早春,倒春寒,院子里横搭的电线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娘儿俩不时地聊着一些日常的琐事。忽然有人手搭凉棚在玻璃上往里看,小武眼尖,看见了这人,就喊了一声,外面是谁?一个本村的男人进来说,嫂子借一步说话。凤凰看看孩子,又看看来人,一种不祥的预感垄上心头。她说有什么都可以说,你说吧。
来人说,郭金有在煤矿出事了。凤凰听到以后立刻就要拉着小武说,走,我们去看看怎么回事儿,她甚至都不知道接下来具体要做什么。对方伸手示意她们别急,用低沉又带着同情的声音补了一句:人没了,别去了。我来主要想通知你们一声。现场太惨,不能看,所以你在上面签个字儿,同意我们来帮你处理遗体,这我们就直接入棺了。我知道你们难过,但是你们去了,看着一堆肉,你们能怎么样?遇到这种事儿,节哀顺变吧。因为死得不吉利,你们孤儿寡母也没办法张罗这摊子事儿。入馆后,煤矿会找人帮你埋到你家坟里。煤矿会给一笔赔偿的。哎,发生这样的事儿,真是太不幸了,但人已经死了,可活着的人得好好活着。嫂子签个字儿吧。
凤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本能地后腿了两步,把小武搂了过来,然后笑着冲来人说,你不是逗我玩的吧,怎么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呢?来人一言不发,把那个征询意见表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把笔也摆在上面,掏出烟来开始吸。凤凰把那张纸拿起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又把它递给小武。她这才发现小武自己几乎忍不住眼泪,两眼发红,神情十分悲痛。这一幕迅速激起她难过的心理,于是她再也不能不相信这个事实:她的第二任丈夫死了。这个人从此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最近一两年刚走上一点正轨的生活,又彻底消失了。她搂过孩子,母子二人哭得不能自已。凤凰一直在问,怎么办?我们以后怎么办?小武哽咽着说,妈妈别担心,有我。可是这一句说了好一阵子才说完。他那时刚上高一,还是一个小孩子,但是母亲第二段婚姻生活给他带来的,其实是有很多温暖和美好的回忆的。这继父后几年对他尤其不错,他敏感的心中,对继父的死,抱有一种纯真、自然的发自内心的悲伤。
过了好一阵子,那个人又点上了第二支烟。没有了主意的娘俩,这才觉得应该给人签了字。尤其是凤凰,她甚至觉得让人等待是不合适的,于是终于停下来,抹干眼泪,跟小武说,我们签了吧。小武点点头,于是两个人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签字,竟把那抽烟的人也感染了。他抹了几下眼睛,收起东西,拍拍那孩子的肩膀,说了几声节哀,又说你们也别太担心,那陈福全不是金有哥的姐夫吗?他在煤矿上肯定会给你们多争取点抚恤金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就开门走了。
孤儿寡母在半小时前还在聊着一天无聊的琐事,现在突然一切都不同了。凤凰站起来,把留给金有的饭拿过来,用筷子挑了几下,几乎站不住了,她顺势靠在旁边,看着火炉的旁边的地方开始说话,仿佛他就坐在火炉旁一样。我这是给你留的啊,你每天都会回来的,这突然就不会来了,我们都不习惯了。自从你妈走后,我们才没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啊,你就这么走了。小武在旁边留着眼泪和凤凰说,妈,别说了,你快去床上躺一躺,人死不能复生,你别把自己搞垮。在煤矿上工作本来就这样,都是卖命的活儿,他也很可怜。小武过来要拉母亲,可是她身体发软贴在墙边,他竟是拉不起来。凤凰看到小武来拉她,她几乎顺着墙面蹲到了地上,小武怕母亲闪着,赶紧扶了一下,于是母子二人席地而坐,拉着手又难过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凤凰缓过了劲儿来了,她站起来,吩咐小武休息,然后自己和衣而卧,开始胡思乱想。刚上高中的孩子意志力还不能使他突破习惯的作用,深夜来临时,他的困倦把他的悲痛淹没了。凤凰听着耳畔孩子的深沉的呼吸,难过了一晚上。她恐慌的是未来。因为她所有的心力都用在扶持孩子的成长上,第二段婚姻之中,金有对她的家暴,她都承受了下来,一开始她带着本能的反抗,可是等到后来她明白这是他那软弱的性格屈从于母亲意志的时候,她就不再那么恨他了。到了现在,这男人亡故,她脑海之中浮现的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值得被爱的一面。她想到近年来这个家庭的诸多快乐:三口之家打扑克的场景;深夜那熟悉的大门声响起,她起身为他倒上一杯水的记忆;去年秋收时,他们还捕捉到一只肥胖的田鼠;就是在昨天,他回家还讲了一个笑话……她越是想这些事情,就越不能从当下的悲伤之中抽离出来。最后她不能不把思绪从怀念过去转化到面对现实上,而一想到这一点,她整个人就突然不知所措了起来。
是的,除了煤矿可能给一笔抚恤金外,那么接下来,这个家里没有了男人,还怎么撑得下去。灶火上要填的煤泥,秋收时的那些重活儿,哪怕家里没面了从商店扛一袋面,她自己是不容易做得到的。她越这么想,依赖心理就越来越重,由于这种悲伤,使她又想起自己命运的曲折,然后她就从过去的生活经验中,寻找到更多的证据来证明,生活没有男人是不行的。这种可怕的念头以及那些能证明这个现象的案例源源不断地收集到她的脑中,生根发芽,最终她把近几年生活还过去的全部原因,几乎全部归因为这家里有一个男人。此刻这个人亡故了,所以这个家也就彻底败了。接下来因为没有了男人,她又觉得生活简直毫无希望了。她的思想使她遭受了比她应该遭受的多得多的打击。
就这样她每日陷入悲伤之中,小武请了假每天陪着母亲,除了等待,以及听那些富有同情心的左邻右舍登门做一些千篇一律的安慰之外,她们长时间地各自想心事。尤其是凤凰,她甚至因为那种绝望的念头,都忘记给儿子做饭了。好在小武自己平时也会炒几个菜,于是每天他都会自己做饭,可母亲却吃得很少,一周多的时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这登门安慰一家人的人中,有人提到了抚恤金的问题,大家都对金有有一个在煤矿的姐夫而抱有一种非常积极的好奇心,于是都在猜测这笔钱能有多少。
2005年以后,山西省的矿难赔偿标准,才规定“每人不得低于20万元”。而金有死于2003年,因此这笔钱的预期数额,在这些邻居的眼里,不会超过20万。如果按照当时的实际情况,煤矿在低调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般会给死亡家属10万元,因此这些人为了安慰凤凰,就会说有你姐夫在,要十五万块钱不成问题。这种消息的传播实在太快了,后来还没有确定数额,大家就都在谈这十五万。而且安抚情绪的话题,似乎一下由说节哀顺变,又直接变成了聊抚恤金数额,等到人们都在想说这家人会拿到十五万抚恤金的时候,这样的话题几乎赤裸裸地带有了一种买卖的性质。到最后甚至有人会说出来给十五万已经很不错了,带着钱再改嫁一家,照样过。
除了等待,还得忍受这些人虚伪的安抚,于是娘俩把大门都锁起来,这也是无助的人没有办法的办法,家人尸骨未寒,不能直接去处理这些事情,他们就只能等待,被动的等待,为了耳根清净,他们把自己关在里面,这是他们唯一能主动做的事情。终于他们等到了一个人。这人正是金有的姐夫,陈福全。
他来时也是个晚上,敲了好一会儿门,母子俩才开。由于家里没了人打扰,又由于知道了金有的死亡,所以这院子里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一种很邪气的恐怖氛围,所以等到晚上有人敲门,母子俩得确定好一阵子才敢出来。开门看到是陈福全,对于举目无亲的母子俩来说,有一种特别的亲切的感觉。
陈福全带了他的司机一起进来,一进门就开门见山说,事儿你都知道了,节哀顺变吧,我长话短说,因为咱们是一家人,我对这事儿感同身受,所以明白你们的难处。因此抚恤金按道理说还不到发放的时候,可是为了让你能安心,我把这程序提前了。金有这是操作不当,简单说严格来算是拿不到多少赔偿的,但是我还是给你们争取了一点钱,抚恤金和丧葬费一共5万。原来说丧葬费从5万里面出,但考虑到你们孤儿寡母不容易,这部分钱煤矿也负担了,所以5万元没有扣掉一分,这部分都给你们。
他的这种熟练,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冷酷,可这种明码标价的对谈一下就引起了小武的反感,最近的这几天,人们都在谈论十五万,可是到现在这个他们应当称做姑父的人,却告诉她们只有五万。于是他怯生生地问说,别人说是十五万啊。
陈福全听完这孩子的疑问,就立刻说,我也想给你们多申请一点钱,可是事故需要鉴定,一鉴定,白纸黑字,煤矿的规章制度就限制死了,你上学你也知道,班级有班级的规矩,煤矿也有煤矿的制度,你爸爸是个可怜的人,你以后一定要好好上学,给郭家争口气。他没有念好书,得去煤矿上班,你要超过他。对不对。人就是活一口气。
凤凰这时也开始发言,那你是煤矿的头头,这个就不能再争取争取吗?这和人家说的四川和山东来咱们这儿打工事故的赔偿没区别啊。能多要点就多要点啊。陈福全就说,不是没区别,是区别还很大。你也听人说了,去年出的几个四川人的事故,那是井底,不是人力引起的,是顶板塌了,所以是纯粹的事故。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和你说,本地的那个赔了10万,外地的赔了5万。但是金有这个是人为操作不当,这也就是我在,要是没我,人家一追责,到底能陪多少还不一定。还有一个丧葬费,这个是煤矿代办了,原则上说别人也要吃饭,也要给拉棺材的,装尸体的人一笔钱,可是也是考虑到咱们家的条件,这部分我都要求他们免了。咱们也别多说了,这就相当于咱们自己钻了空子,虽然说是少了点儿,可是是咱们错在先。所以呢今天我来,一来是想让你签这个钱的字儿,另一个呢,也是希望签一个保密协议,你看这事儿我给你们争取到这笔钱,你再顺嘴说出去,人家不查我好办,一查我我就完了。说到底我跟金有这沾亲带故的,知道怎样能多拿一点,私了对你们好处最多。
他说完,又示意司机去取东西,一会儿司机从外面拿了两厢方便面,几袋面包和饮料进来放在了地上。陈福全说,说了公事说私事,这句话刚说完,他竟也抽噎了起来,但是眼泪始终没留下来,他说,这些东西给你们留着,我呢长年也不来,就听金花在家说起过你们,以后呢多走跳,我也会常来看看你们。他拿出两份需要签字的纸放在上面。凤凰听了刚才对方这番话,早就没有了任何主意。她单从字面上理解了这些意思,于是甚至产生一丝的愧疚,就好像她觉得自己不能体谅别人是一种过失一样。于是拿起笔在那两张表上把字签了。签完以后,又按了手印。这才算完。
字儿签完,陈福全就安咐说,保密协议也签了,这事儿就不能再传了,街坊邻居来问你别多说,就说没有处理下来。另外还有李庄你前夫那儿和你大儿子那儿,这事儿你也别多说。尤其你大儿子这高三了,学习上受不得影响,最好不要电话打扰人家。你们做好你们自己的事儿,时间会抹平一切的。凤凰说协议都签了,我们就什么都不会说的。可是钱什么时候能拿到?陈福全说,随时都可以。明天给你一张卡。凤凰就说,我有一个条件,钱必须是现金。陈福全听到条件的时候,其实是有一点吃惊的,可是当听到条件只是现金的时候,立马就答应了,并且跟司机说今晚回去就办。于是这才出门开车走了。
可是死人的事儿在农村传播开的速度非常惊人,不到两三天,上高中的小文就知道了。可是他的冷酷和没有同理心,在这件事上使他自己做了一件后悔终生的事情,他竟以为说这是母亲她们的家事,且学业为重,就没有回去看望,只是给父亲景泰打了一个电话。景泰也并没有想到情况的复杂,于是这一对儿父子,就这样在知道这么一个消息以后,什么也没有做。因为凤凰家里没有电话,所以既然联系不到她们,所以就连一个电话也没有去。这件事儿以后的第一次联系是小武主动给小文打的。
那离开签字已经过了快半个月。这半个月中,凤凰与小武过得极其惨。凤凰由于我们前面说过的那种心理,在需要彻底的自力更生的生活中,她就不能不立刻想到自己的无助,她的那种悲伤和对未来的恐惧,几乎控制了她的意识,于是她比看起来的情形还要更加软弱。但这种折磨比接下来发生的折磨还不至于致命。因为小文接到的那个电话之中,小武说了一个严重的情况,在他们每晚熟睡以后,总是听到院子里有人!而且有一回他甚至看到有人在窗户上往里看,那已经是后半夜两点左右了。出于对这种恐怖的异常的敏感,他觉得不应该再守什么保密协议了,必须把这事儿让当时他认为最亲的几个人知道。那么他首先就想到了他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