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前,我刚生下来,我爹把我送回了老家。
我爷爷把我养大。
我爷爷是个打棺材的木匠,北门镇每个死掉的人,都躺进他打的棺材,埋进土里。
我爷爷屋子里放着两口棺材,里面铺上褥子,这两口棺材成了我们两个的床。我爷爷躺一口,我躺一口。
现在我爷爷要死了。
他躺在他的棺材里面,脸像屋外天上的月亮,又白又亮。
他对我说:“我今天晚上就要死了,明天你找你爹去吧。”
我说:“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爷爷说:“你爹的名字叫周阿铁,他给你起名叫周小铁。你去边城,找到大元帅万喜年的帅府,就说你要找你爹周阿铁。”
爷爷使劲从他的棺材里面坐起来,在脚底下的棺材角里摸了半天。把三锭银子和一块白布递到我的鼻子底下,他说:“这三锭银子,是你爷爷这辈子的积蓄。明天早上,我死了,你不要掉眼泪。你拿一锭银子,用这块白布包着脑袋。去镇上每一家门口磕三个头。你和他们说,你爷爷死了,请他们来给我把棺材盖上,钉好,抬到山里埋了。谁来帮忙,就把这锭银子给谁。”
我接过银子。放到我的棺材角里。
我爷爷躺了下去,他又说:“剩下两锭银子,你拿出一锭去镇上的典当铺换成碎银子和铜钱,够你去边城找你爹了。最后一锭,你藏在身上。非用不可的时候,再用。”
我爷爷躺在棺材里,他的脸没有刚才亮了。他看着我说:“小铁,见了你爹,告诉他,他爹死了。等他回来,给我烧张纸,和我说一声。你睡去吧。”
我答应着,脱了鞋,钻进了我的棺材里面。
月亮从窗户照进来,我的棺材里面亮堂堂。我裹紧被子,还是有点冷。我大声说:“爷爷,我听不见你的呼噜,我睡不着。”
爷爷咳嗽几声,打起了呼噜。一小会儿,我就睡着了。
2
第二天早上,听见鸡和狗叫,我坐起来,爬出了棺材。
我趴到我爷爷的棺材边上。我叫他,他不说话。他的眼睛睁着,脸和他的胡子一样白。我伸手摇他,他也不动。他的身子变得很硬。我想起来,他说他要死了。
我想掉眼泪,想起爷爷的话,就没掉。
我从我的棺材里面拿出一锭银子,用那块白布包住我的脑袋,走出门去。
镇上的人看见我头上的白布,都问:“周小铁,你怎么了?”
我不说话。走到一家的门口,我就跪下来,磕三个头。有人出来,我说:“我爷爷死了。请你们去把他的棺材盖上,钉好,抬到山里埋了。这锭银子给你们。”
每一家的男人都到了我家。他们从屋角把棺材盖抬过来,盖在我爷爷的棺材上。他们拿来大铁锤,用比我的手还长的铁钉子把我爷爷钉在了里面。
他们边钉边说:“周木匠给别人打了一辈子棺材,自己的棺材都没后人盖。”
他们把我爷爷抬起来,走向镇子外面,一直抬到山坡上。
好几个人挥着,在山坡上挖出一个大洞。他们把棺材放进去,用土埋了,埋成一个大土包。他们说:“周小铁,你爷爷埋好了,你跪这儿,给他磕三个头吧。”
我跪下来磕头。
他们说:“周小铁,你不要哭了。你爷爷是个好人,他活了六十多岁,不错。他死了,你怎么办?”
我把脸上的眼泪擦了,说:“我要去边城找我爹。”
我把我的银子给他们,他们说:“不用了,怪可怜的。你留着吧。”
我说:“你们收吧。我爷爷让给的。”他们收下了。
回到家里,看见地上原来放我爷爷棺材的地方留下长长的一块白。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躺在棺材里,怎么也睡不着。看着外面的月亮不见,天慢慢的亮,鸡叫起来。我爬出棺材,把装在包袱里,走出了门。
3
我来到镇上的典当铺。拿出一锭银子,换成二十颗小银子和一串铜钱。到镇上王家的烧饼铺买了三个烧饼,站在路边吃了一个,剩下两个装在包袱里。
我一直往镇子外面走,只要见到人,我就问:“去边城怎么走?”他们用手给我指路。
有人问我:“你这个小孩子去边城做什么?”我说:“我爷爷死了,我去边城找我爹。”
我白天走路,晚上找地方睡觉。我发现,每个镇子,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小庙,我就睡在庙里,把我的包袱放在脑袋下面当枕头。没有庙,我就睡在大树底下。夏天热,蚊子多。我的身上都是红疙瘩。
后来,有人看见我就问:“孩子,你从哪里来啊,你家里的大人呢?怎会让你出来要饭啊。”
我就说:“我是周小铁,从北门镇来,我爷爷死了,我去边城找我爹。我不是要饭的。”
好多大娘对我说:“孩子,你到我们家来吃顿饭,睡一晚上吧。”
我说:“不用了。我买烧饼吃,在庙里面睡。”
有一次,刚下过大雨,我过一条河,河一下子变得好大,差一点把我冲走。
还有一天,太阳晒得肩膀疼。我走着走着,就摔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又有一次,太阳刚出来,我走到一座山里面。前面来了两个人,都骑着马,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刀。他们对我说:“小叫花子,我们是劫道的土匪。”
我说:“我不是小叫花子,我是周小铁,打北门镇来,我爷爷死了,我去边城找我爹。”
他们问我:“去边城,你有银子吗?”
我说:“我有,我爷爷给了我三锭银子,埋我爷爷用了一锭,一锭我买烧饼都快要用完了,还剩一锭,我爷爷让我非用不可时再用。”
那两个人看了看我,又互相看了看。前面一个对我说:“你过来,上马,我送你一程。”
我说:“不用了。我自己走。”
那个人从马上跳下来,抱着我把我按在马上,他也上了马。他冲着马喊了一声,马拉着我们两个跑起来,风在我的耳朵两边呼呼的响,吹得我眼睛睁不开。
那个人骑着马一直跑到太阳落进了山里,马站住了。那个人下了马,把我放在地上。
他说:“我只能送你到这儿,前面是个镇子,再往前走,我怕碰上官府的人。”
他伸出指头指着前面的大路说:“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以你的脚力,再走半月,能到边城。”
我打开包袱,拿出六块铜钱,伸出手说:“谢谢你。你骑马带着我跑,我少吃三个烧饼。这三个烧饼的钱给你吧。”
那个人没要我的铜钱,上了马,大声说:“小子,我叫曹云鹏,路过这里,你就报我的名字。”说完,他拽了拽马嘴上的绳子,马拉着他跑了回去,越跑越小,土扬了一道,看不见了。
4
我吃了一百个烧饼的时候,走到一个大城门下面。
很多人从城门里面走进走出,我走过去问:“去边城怎么走?”
他们说:“小叫花子,进了这个城门,里面就是边城了。”
我进了城门,走在大街上。我想买烧饼吃,可是找不到烧饼铺。
我看到一个包子铺,蒸笼里面冒着热气,我的口水流了出来。我走过去问:“包子怎么卖?”
伙计看了看我,说:“小叫花子,快滚开。”
我看着他说:“我不是小叫花子。我要买你的包子。”
伙计说:“你买得起吗?别站在这里,影响我的生意。”
我把我的银子拿出来让他看,我说:“你的包子怎么卖?”
伙计看见了我的银子,又看看我。说:“你的这颗银子,能买二十个肉包子。你要几个?”
我说:“我要三个。”
伙计接过银子,给了我三个包子,还有十五个铜钱。
我咬了一大口包子,油从嘴巴里挤出来,我伸出舌头舔了回去。我问伙计:“你知道大元帅万喜年的帅府在哪里?”
伙计说:“你一直往前走,路南边,最大的门楼就是。”
我把剩下的两个包子放进我的包袱,往前走。走了好久,我看到路边有一座门楼,比起旁边的门大很多。门两边有两头石头狮子,蹲在石头座上,石头座比我还高。大门是红颜色,两边各有一只金环。
我走过去,踮起脚,够不着大环。我就用拳头使劲砸门。门开了,开门的声音扎得我耳朵疼。一个男人走出来,看了看我说:“小叫花子,你找死啊。”
我说:“我不是小叫花子,我是周小铁。我来找我爹。”
那人说:“找你爹?快滚,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问他:“这是大元帅万喜年的帅府吗?”
那个人抬腿踢了我一脚,我滚到了台阶下面。我爬起来,摸了摸脑袋,手上都是血。
那个人大声说:“大帅的名字是你叫的吗?”
我走过去问:“原来这就是大元帅万喜年的帅府。”
那个人又踢了我一脚,我又滚到了台阶下面。我爬起来,摸了摸脑袋,手上的血更多了。
这时,一个人走出来,白胡子,像我爷爷。看见他,我便想起爷爷,脑袋疼,眼泪掉了下来。
这个人问踢我的那个人:“郭老四,怎么回事?”
郭老四说:“李三爷,这小叫花子砸门,说要找他爹。”
李三爷走到我的面前,扶起我来,说:“小孩,你不要哭。有什么事情,你和我说。”
我擦了眼泪,说:“我来找我爹。”
李三爷说:“这是大帅府。你怎么来这里找爹?”
我说:“我爷爷说,我爹叫周阿铁,他在边城大元帅万喜年的帅府。”
这时,郭老四站在哪里冲我大声吼:“怪不得,原来是那个疯子的种!”
李三爷扭头看了看郭老四,对他说:“你先进去。”郭老四进了门。
李三爷拉着我走到大门的边上,问:“孩子,你是周阿铁的儿子啊?”
我说:“我叫周小铁。”
李三爷摸了摸我的脑袋,说:“跟我来。”
我说:“我不走,我要进去找我爹。”
李三爷说:“你爹十年前就不在这儿了。孩子,你饿不饿?”
我拍了拍我的包袱说:“我不饿,我刚吃了一个包子,还有两个包子。”
李三爷说:“孩子,我和你说。你爹不在这儿了。你要想找他,你去边城里的酒馆、妓院、赌场里面,你就说,你要找独臂阿铁。”
我说:“我找不到酒馆、妓院、赌场。”
李三爷看了看我,长出了一口气,说:“你从哪里来的?”
我说:“我从北门镇来。”
李三爷说:“北门镇到这里三百里路,你能找来。你这个孩子可以。大街上到处都是酒馆、妓院和赌场。你边走边问,找到一家你就问一家。你能找到的。你就记着,你要找独臂阿铁,他就是你爹。”
我说:“我这就去找。”
李三爷拉着我说:“孩子,你有银子吗?”
我打开包袱,拿出一锭大银子,七颗小银子,还有十五个铜钱。递给李三爷说:“我就有这些了。”
李三爷推开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我不是要的银子,你要是没银子,我就给你一些。要是有什么难处,你还回来这里,你就说,找李三爷。”
5
我的脑袋一直流血,擦完了还流。弄的我眼睛睁不开。
我在大街上走,见人就问:“你知道哪里有酒馆、妓院和赌场吗?”
没人理我。
我看见一个大娘和一个姑娘走过来,我站在她们面前问:“你们知道哪里有酒馆、妓院和赌场吗?”
那个姑娘叫了一声,大娘抬起手来要打我,但没有打。她们扭头走了。
太阳下山了,我的脑袋不再流血,血在我的脸上干了。我一皱眉一咧嘴,脑袋和脸都疼。我不敢皱眉也不敢咧嘴。
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对我说:“孩子,酒馆妓院和赌场门口都挂着招牌写着字,你看不见吗?”
我说:“我不认识字。”
他说:“你记住了,门口挂着长白布,上面写着太白遗风的,你不认识,就数一数,有四个字的,那就是酒馆。门口挂着红灯笼的,那就是妓院,挂的灯笼越多,妓院就越大。门口挂着方块白布,上面一个赌字,那就是赌馆了。”
我听了他的话,找到了好多家酒馆妓院和赌场。
我要进去,门口的人不让我进去。我站在门口,大声冲着里面喊:“我找独臂阿铁。”
酒馆妓院和赌场里人很多,声音很吵。我的声音他们听不见。门口站着的人不让我喊,他们说,我要再喊,就让我脸上的血更多一些。
我只好远远的站在门口,看见有人进出,我就过去问:“你认识独臂阿铁吗?”
不知走过几条街,问过多少人。除了骂我的,没有一个人理我。
那一天,天很黑,黑的像我爷爷的棺材。我在街上转来转去,突然看到一个大门楼。门楼上挂着好多红灯笼,蜡烛在灯笼里面,光在灯笼外面,红通通的真好看。我站在灯笼下面,伸出指头点着数灯笼。有个人大声喊:“小叫花子,你做什么?”吓了我一跳,忘记数到了多少。
我说:“你认识独臂阿铁吗?”
那个人说:“你找独臂阿铁做什么?”
我说:“他是我爹。”
那个人说:“他是个只有一条胳膊的疯子?”
我说:“你认识他?”
那个人看了看我,说:“小子,你等着。”说完他就走进门楼里去。一会儿出来,冲我大声喊:“小子,你进来。”
我跟着那个人走进了门楼,里面比外面还亮。好几层楼,每一层都有好多窗户,每一个窗户都亮堂堂的,里面一定点着好多蜡烛。
我跟着那个人上了楼。木头楼板整整齐齐,踩上去吱吱响,像我爷爷打棺材时候的用的木头板。
那个人打开两扇门,对里面说:“花姐,带来了。”说完,他扭头过来对我说:“进去吧。”等我进去,他关门走了。
屋子里好亮,里面的味道,比我吃过最甜的糖还甜,比我闻过最香的花还香。闻到这个味道,我想睡觉。
屋子的脚上放着一张床,木头床腿上刻着小人儿。一个女人从床上坐起,走到我身边。
我问她:“你认识独臂阿铁吗?”
她说:“孩子,你是谁?周阿铁是你什么人?”
我说:“我是周小铁,他是我爹。”
她说:“你多大了?从哪里来?”
我说:“我今年十岁,我家在北门镇。我爷爷死了,死在他的棺材里。他让我来边城的大帅府找我爹。我来了,找不到。”
她伸手过来摸摸我的脑袋,她的手很香。她问:“你怎么流这么多血?”
我说:“我摔倒了,脑袋流血了。”
她又问我:“那么远,你怎么过来的,怎么吃?怎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