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有三锭银子,埋我爷爷花了一锭,吃饭花了一锭,还有一锭呢。我原来一天吃三个烧饼,后来一天吃三个包子。我走到哪里,就睡到哪里。”
她叹了口气,摸着我的脑袋说:“小铁,我是你爹的朋友,你以后管我叫花姨。你今晚睡在我这里。明天,我带你去找你爹。”
花姨拉着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上铺着红色的垫子,摸上去像河水一样滑。她说:“你坐在这里等一下。”
我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花姨晃着我的脑袋叫我,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花姨领我到了另一个屋子,屋子中间有一个大木桶,木桶里面冒着热气。花姨说:“小铁,你把衣裳脱了,进去洗个澡。”
我脱光衣裳。花姨把我抱进大木桶,里面的水又热又香,水上漂着红色花瓣。我站在水里,全身都要化了。
花姨说:“你把脑袋和身子都洗一洗。”
我站在桶里说:“我没有在桶里洗过,我不会洗。”
花姨说:“你在哪里洗过。”
我说:“我和我爷爷在河里洗。”
花姨笑了,笑起来真好看。她说:“你在河里怎么洗,在桶里就怎么洗。”说完,她就抱着我的衣裳出去了。
我捏着鼻子钻进水里。脑袋上流血的地方疼,泡了一会儿,便不疼了。
花姨回来,问我:“洗完了吗?”。我说:“洗完了。”她把我从桶里抱出去,用一块大花布把我包起来。
花姨把我抱上床,让我躺在床的里面。她摸着我的脑袋说:“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我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听见花姨说:“洗干净了看你。长得真像你娘。”
6
第二天,醒来。我一下子记不起自己是在哪里。
花姨坐在床边,笑眯眯看着我说:“都午时了,快起来吃饭,吃了饭,花姨带你去找你爹。”
我从床上蹦起来。花姨给我穿衣裳,衣裳洗的干干净净,破洞也补了。认不出这是我的衣裳。
吃完饭,花姨把包袱给我,说:“我们走吧。”
走到大门外的时候,花姨带我站住。她指着大门对我说:“你记住了,这个地方名叫弥香楼。以后要有什么事,就到这里来找花姨。”
门口有一匹马,马拉着一辆车,车上有一个小房子。花姨把我抱上了车,她也钻进来,放下帘子,说:“走吧。”
马车跑了起来,我听见风在外面呼呼的响。我看看花姨,花姨说:“一会儿就到。”
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马车停了。
花姨拉着我下了车,她和牵马的人说:“你在这里等着。”
花姨拉着我的手,走进一道山谷。山谷中间一条河,我们沿着河边走。拐了几道弯,我看见半山腰上有一个小石头房子。走到房子门前,花姨敲着门喊:“周阿铁,你出来。”
门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满脸胡子,看不清楚他的样子。我看见他只有一只左手。
花姨对那个人说:“周阿铁,你的儿子来找你了。”
那个人不说话。
花姨对我说:“小铁,他就是你爹。”
那个人不说话,走进屋子,关上了门。
花姨抱着我,冲着屋子大声喊:“周阿铁,如今你爹死了,你的儿子十岁了,从小没爹没娘,他一天吃三个烧饼,走到哪儿就睡到哪儿,走了很远来找你。要不是我遇见他,他就会和别的小叫花子一样饿死冻死在大街上。你要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周阿铁,你要心里还有孩子他娘,你就像个男人一样,把儿子养大。”
她的声音小了一些:“我知道你心里苦,我知道你装疯卖傻是为了什么。十年了,你过着什么日子,我知道。你要是一个人,只给自己活,你活着死了都没关系。可现在,你儿子来了。你不能只给自己活着了。你不认他,等你死了,你怎么去见孩子他娘?等你死了,没有人会再为你掉一滴泪。”
花姨哭了,她的眼泪掉在我的脸上。
门开了,那个人又走了出来。
花姨伸出手,擦了我脸上的泪。她对那个人说:“这个孩子,我就放这儿了。你要怎么做你自己看。”
花姨蹲下来,拉着我的手说:“小铁,你跟着你爹在这里。花姨先走了。你要是不好过,就去弥香楼找花姨。”
说完,花姨起身离开。
那个人走过来,用一只胳膊抱着我,不说话,眼泪流在胡子上。
我双手抱住他,说:“爹,我爷爷死了。你要我吧。我会做饭,会洗衣裳,我还有银子呢。”
我蹲在地上,打开我的包袱,我看见我的一锭银子又变成了三锭。
我说:“爹,我只有一锭银子了,怎么又变成了三锭?”
那个人把我抱住,他哭的很大声,山谷里都是回音。
7
我跟着爹过了一年。一年里,他没说过一句话。
爹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有的时候回来带着好多吃的,有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我给爹做饭,蹲在河边给他洗衣裳。
那年冬天,花姨来过一次,送给我一身棉袄和一双棉鞋。
第二年夏天,花姨又来过一次,她带着剪子,给我剪短了头发。
秋天的一天,爹一直没回来。我在屋子里坐一会儿,再出去站一会儿。我把蜡烛点上,山谷里显得更黑了。终于,我看见一个人影走了过来,我大声喊:“爹,是你吗?”
果然是我爹,他走到我的面前,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
回到屋子,爹从篮子里面拿出一只烧鸡,一铁壶酒,还有一个小木头马。他把小马放在桌上,用手拽马的尾巴,小马的脑袋扬起来,腿也一弯一曲,像是要跑起来。
我睁大眼睛说:“爹,这是给我的吗?”
他看着我点点头,把小马放在我的手里。
我高兴的快要喊出来。我左看看右看看,拽一拽尾巴,又拽一拽脑袋。我说:“爹,这个小马真好看。”
爹拿出一个黑乎乎的铁杯子,倒了一杯酒,咕咚喝了下去。
他看着我说:“小铁,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看着他,说:“爹,你会说话?”
他说:“你属马,爹给你买了一个小马,给你过生日。”
我说:“爹,我不知道我的生日,从来没过过生日。”
爹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说:“爹不是不会说话,爹是不能说话。今天是你的生日,爹不能不说话。”
我说:“爹,你不要哭。我的生日,我好高兴。”
我爹喝完了一壶酒,睡了。我抱着我的小马也睡了。
8
我的生日以后,爹又不说话了。
有一天,爹要出门的时候。我对他说:“爹,我想要一条狗。你不在,我就一个人。”
我爹看了看我,扭头走了。
晚上,我熬好了粥,馏好了窝头。在屋子里面等我爹。听见外面有狗叫,我跑出门,看见我爹拉着一条小狗走了上来。
小狗看见我汪汪叫。我说:“爹,这只小狗是给我的吗?”
我爹点点头。
进门一看,是一条小黑狗,眼睛圆溜溜,尾巴一会儿左右摇,一会儿上下摇。它钻在我爹的身后面,不肯和我玩。我拿过一个窝头来,问爹:“我喂它一小块窝头吧?”
爹点点头。
我喂了小黑狗窝头以后,它就过来和我玩了。我摸它的脑袋,它就舔我的手。
我和爹说:“我早就给他想好名字了,就叫它铁蛋吧。”
爹笑着点点头。
从那以后,我走在前面,铁蛋就跟在后面。
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山上一大片白,我和铁蛋在雪里面跑来跑去,一座山上,只有我们两个的脚印。我们俩跑到很远很远,再沿着自己的脚印走回去。
第三天,太阳出来,大大的暖洋洋。我和铁蛋在山里跑,跑到山的另外一头。太阳就要落山,要回去时,山上的雪全化了,一个脚印也找不着。天越来越黑,我看见山和天慢慢糊到了一起,走来走去,也看不到我的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边跑边大声喊:“爹!你在哪里啊?”铁蛋跟着我,大声叫着,边叫边跑。
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我看见远远的一团火光,我听见有人在喊:“小铁!周小铁!”。火光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近。是我爹的声音。我也大声喊:“爹!我在这里!我和铁蛋在这里!”
我爹举着一个火把,摇摇晃晃跑到我的面前。他把火把插到地上,在我的脑袋上狠狠的打了一巴掌。他说:“你瞎跑什么!”
我说:“我和铁蛋的脚印全化了,我俩找不到家。”
爹说:“以后要往远处跑,先把回去的路记住。”
爹摸了摸我的脑袋,说:“跟我回去吧。”
爹举着火把,我跟着爹,铁蛋跟着我,走在大山上。
那是我爹第二次和我说话。
9
铁蛋越来越壮。
快要过年的时候,花姨来过一次,说我长高了,得做新衣裳。给我量了量身子,过了几天,来送给我一身新衣裳,给我爹也做了一件。
她走的时候,爹一直把她送到山谷外。
除夕那天晚上,我在屋里等我爹。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我站起来,看着这个人,他和我爹一样高,也只有一只左手,左手上提着一只小篮子。可他的脸我不认识,没有胡子,干干净净,比我爹年轻,比我爹好看。
那个人说:“周小铁,你怎么不叫爹?”
我长大嘴巴说:“你是我爹?你变了,我不认识你了。”
我爹笑眯眯的看着我,把小篮子放在桌子上,坐在桌子旁边的板凳上。我走过去,摸着我爹的脸说:“爹,你没有了胡子原来是这个样子。你以后不要有胡子了。”
我爹摸着我的脑袋说:“好,从今天起,爹不要胡子了。”
“你看爹带了什么东西。”我爹指着小篮子说。
我看见篮子里面有一只烧鸡,一块肉,一大铁壶酒,还有一挂鞭炮,几个二踢脚。
我没有说话。
爹说:“小铁,你怎么不高兴。”
我说:“这些我都不要。”
爹说:“那你跟爹说,你想要什么?”
我说:“我就想要你每天都能和我说话。”
爹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说:“今天过年,过了年,你就十三岁了。今晚,爹有话要对你说。”
爹说:“我们俩都换上新衣裳,出门放炮去。”
我和爹换上了花姨给做的新衣裳,换完以后,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们俩还没有这样过。我们哈哈笑个不停。
这时候,外面远远的有人放炮,一声接着一声。我俩走出门,只见一道道光飞到天上,炸成一团团的光。
爹说:“咱也放!”。他进屋点了一根香,递给我,他用他的左手捏着二踢脚,说:“点!”
我把香凑近二踢脚的火捻子,凑了几次点不着。
爹说:“不要害怕,你一点着,它就飞走了,炸不着你。”
我终于点着了,火捻子呲呲冒着火星烧完,二踢脚一动不动,我不敢出气。二踢脚突然在我爹的手里咚的一声飞了起来,在黑漆漆的天上炸开。
放完二踢脚,还有一挂鞭炮。我爹说:“小铁,这个你来。”
我说:“爹,我不敢放。”
我爹说:“你拿着,爹给你点着。不管多害怕,不要松手。”
我听爹的,用手捏着鞭炮这头,我爹点着了那头,鞭炮像一条毒蛇噼噼啪啪一节一节炸开要上来咬我的手,我闭上眼睛,不松手。等我睁开眼,鞭炮已经变成地上的一道灰。
放完炮,我和爹进了屋子。我爹倒了两杯酒,我说:“跟爹喝酒。”
我说:“爹,我不会喝酒。”
我爹说:“爹让你喝,你就喝。”
我端起杯,爹拿铁杯子碰了我的铁杯子,叮的一声响。爹一抬头,喝光了。我喝了一大口,像有一条火捻子呲呲冒着火星钻到我的肚子里。我说:“我的肚子要炸了。”
爹说:“吃肉。”
我说:“我高兴的什么都不想吃了。”
爹说:“那好,你就好好的听爹说话。”
他咕咚咕咚喝了两大杯酒,眼睛红了。他说:“小铁,过了这个年,你十三岁。爹今天说的话,你能明白的就明白,不能明白的就先记住。爹不会再和你说第二遍。”
我点点头说:“我都能记住。”
10
那天夜里,我爹和我说完了一辈子的话。很多年以后,我都能记起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说:“爹是一个铁匠。咱们家从祖辈世代单传,都是手艺人。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到你爷爷,都是木匠。我九岁起,跟着你爷爷学木匠,十三岁时,我对你爷爷说,我不想干这个了。你爷爷打我骂我,我也不干。你爷爷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的名字叫周阿铁,我想做个铁匠。你爷爷说,金木水火土,金在木前头,就由了我。我十三岁学徒做铁匠,十六岁出徒,自己开铁匠铺。十八岁时,北门镇上的铁器都是我打的。可我不喜欢打锄头锹头犁头,也不喜欢打铁锅铁壶铁碗,我喜欢打刀。给别人打铁器是为了挣银子,有了时间,我就琢磨着怎么打刀。大王有令,民间不得打刀打剑。我就打菜刀,我打的菜刀越来越快,方圆两百里的人都找到我打菜刀。他们说我打的菜刀只一点不好——不好找砧板。一般的砧板,一刀下去,菜肉破了,砧板也裂了。因为我的刀,做铁力木砧板的人也挣了银子。他们喜欢用我打的菜刀。”
“我打菜刀打的入了迷。不说话,更不说亲,满脑袋一个字:刀。就想着一件事:怎么样让我打出来的刀一把比一把快。我听说,古代高手,为了让自己铸的剑更快,并且有人的灵气,铁在炉里的时候,撒一道人血。我也学着古人的方法打我的菜刀。”
这时候,我爹伸出手给我,说:“你把爹的袖子推上来。”
我抓着他的手,把衣袖推上去。胳膊上一道道疤,整整齐齐,从下到上,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道。
我爹说:“我打一把菜刀,撒一道血,要的是新鲜的血。我的菜刀确实一把比一把快。打最后一把菜刀的那天夜里,我疯了。我在左胳膊上拉开一道大口子,我想把全身的血都流在那块烧红的菜刀上,我一边流着血,一边想,这把刀打成了,不会再有比它更利更快的刀了。”
“那晚,你爷爷去了我的铁铺,看见我站在炉前,血从胳膊流进炉里。血流着,我一头倒在了地上。他背着我连夜跑到三十里外的南门镇,找到最好的郎中,救了我一命。”
“那次,我在床上躺了二十天。刚好一些,我跳下床去找我的那把菜刀,到处找也找不到。你爷爷说,阿铁,你醒一醒,手艺就是为了吃饭,你不要拿命去拼。我说,爹,我半条命的刀,你让我看一眼,不然我没力气活。你爷爷看着我叹了口气,把刀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