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玉城说:按说,别说胖姑娘是报仇,就算是无故杀人,斩还是放,也就我一句话的事。但这事有点难办。砸成大肉饼那人名叫徐满仓,仗着战时跟着我爹冲锋陷阵,杀过人,立过功,每日无所事事,纠结街上的一帮泼皮,吃喝嫖赌,寻衅闹事。我在酒场遇过几次。有回他喝大了,居然对我出言不逊,我给他吃了个大苦头,老实了许多。这回死的惨,那是他早就该死,怨不得别人。可他毕竟是个官人,还曾大王御笔亲封,终身带刀的战斗英雄。砸成了饼,放了凶手——有些难办。
花梨:一点办法没有?
万玉城略想了想,说:要想放人,两个办法。第一,验明她是个疯子。本朝法律,疯子杀人,杖责二百,好生看管即可。第二,女犯若怀有身孕,依律当场释放,待生产后,再施刑罚。
花梨问初九:她可有身孕?
初九:没有。
花梨:那如何能证明她是个疯子?
万玉城:那个简单,只要她做常人所不做,那就是疯了。
初九:若是一个怀有身孕的疯子呢?
万玉城哈哈一笑:那就杖责也免,生完孩子也不用再受刑了。
初九:万爷,您能否安排我见柳灿灿一面。
万玉城看了一眼花梨,说:这个容易。妹子你的事,尽管和我说,我尽力帮你就是。
初九再施一礼:谢万爷!
这时,老妈子进来说:花姑娘,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8
万玉城坐在台下,冲着台上的花梨做了个鬼脸。
花梨还了媚眼,正了正色。冲台下施个礼,大声说:今天人来的不少,奴家心里好不欣慰。头回来的客官不认识奴家。奴家就是这花满楼主,花梨。今晚的演出马上开始。
万玉城领头鼓掌,台下掌声雷动。
花梨下场。一阵风过,台上群烛闪动。明暗间,纳兰如若怀抱琵琶,突现台前。在烛光下,深目高鼻,脸白唇红。一袭红衣,细长手指在大袖中伸出,一手按弦,一手弹拨。琵琶声如泣如诉,纳兰如若如喜如悲。他唱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倖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台下掌声雷动,纳兰如若站起身说:首次来花满楼,一首木兰花令送给大家。
银子一锭一锭砸到台上,尽管纳兰如若左右轻移,仍然躲闪不及,几锭银子砸在身上。他眉头轻皱,似颦似笑,楚楚可怜。有人挑着大拇指说:高!雌雄莫辩,人妖不分!****和哀怜总在一线之间。
与此同时,万玉城和花梨来到后台。
两人转了一圈找不到初九,花梨喊:初九!有小丫头的声音:初九姐姐在上妆呢!
片刻,一个姑娘站在眼前。花梨睁大眼睛一看,正是初九。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对万玉城说:快来看看,这哪还是我那个讨饭的妹妹!
万玉城点头微笑。
花梨说:玉城,头回上场,我和初九妹妹说几句话。
万玉城撇嘴抬眉一笑,走出门去。
花梨一把抱住初九,摸摸脸,摸摸肩膀,再摸摸脸。说:你这一打扮,别人都没法子看了。
初九:我不喜欢这个打扮。
花梨:姐姐知道。可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行头和化妆,都是道具,用这些遮着点自己。
初九:姐姐,初九从小在河边弹琴唱歌,没想过站在台上弹给别人听。外面那么吵,我怕中秋听不见,我自己也听不见。
花梨:什么事都一样,第一次忍过了就好了。你放心,该听见的,都能听到。
花梨拍拍初九脑袋,说:随便给他们一点好听的,就够了。
花梨扭头而去。小丫头赶忙上来说:初九姑娘,该你上台了。
初九抹了抹脸,整了整衣裳,抬起大幕一角,幕外纳兰如若的琵琶声停住。台下掌声一片。
小丫头应声掀开大幕,初九左手抱琴,右手拖着长裙,向外走去。
9
初九来到天牢门外,数十士兵持刀守在牢门。
一把明晃晃的刀拦住了她。持刀守卫说:找谁?
初九:我来看柳灿灿。
守卫:死牢重犯,不得探视!
初九手拿一块木牌给持刀人看,后者拿来一看,说:不知是万爷命令,姑娘莫怪,请随我来。
七拐八拐,到了地下。潮气臭气熏得喘不过气。守卫打火折子点着火把,地下大亮。初九看到两侧密集的铁栏后,闪映出一张张狰狞的脸。有人在铁栏后面喊:小姑娘,抬起脸让爷看一眼,到了夜里,爷好想着你的样子撸****。
守卫提刀过去,断喝:闭上你的鸟嘴,再嚷嚷,老子先一刀剁了你的****。
守卫回头对初九说:姑娘别介意,这里是死牢中的死牢,都是些等死的疯子。
初九不语,提着裙子朝前走。
柳灿灿的牢房在最深处,相对独立,守卫说:这个牢房所用材料是别的牢房的两倍,用来关押最难对付的人犯。当然,我们还一直没遇到最难对付的人犯。头一回用,没料到,关了一个胖姑娘。您就站在外面说话。
初九:让我进去,你去外面等我。
守卫:里面的这个胖妞力气比牛还大,你不怕?
初九:她是我的嫂嫂,你让我进去吧。
守卫取钥匙打开大锁,把胳膊粗的铁链从铁栏门上一圈一圈解下来。初九推门,推不动。守卫斜着肩膀努着身子把门推了条一人宽的缝。喘着气说:姑娘请进。
守卫火把插在门外一个铁炉里。对初九说:我在拐角,您有事就喊。
初九:劳烦走远一点,我和嫂嫂说几句话。
守卫离开。初九站在牢里,借着火把,看见牢房角落一个黑影。初九轻声说:灿灿,我是初九。
那个黑影动起来,移到光亮处。初九说:灿灿,你瘦了。
柳灿灿:我家丁火呢?
初九:我今天来,就为把丁火给你送来。
说着,初九拿出一个黑色金丝锦囊。递给柳灿灿:丁火让一把火烧了,这是他的灰。
柳灿灿一把夺过,流着眼泪说:他们答应让丁火入土的。
初九:灿灿,丁火死了,但我可以让他再活过来。
柳灿灿:你骗我?
初九:我没骗你。丁火死了,死的是他的身子,魂灵还在,就在这骨肉的灰里。把它埋进我故乡凤凰岛上的万年寒冰里,到了世间末日,这些魂灵会全部复活。
柳灿灿:末日是什么?
初九:到了末日,世间所有人都要死。
柳灿灿:都要死了,再活过来,又有什么用呢?
初九:末日过了,就是极乐世界。再次活着,不一定还是人,也许是光是电,是水是火,是一滴雨,是一阵风,也许什么都不是。但我能肯定的是,那时,你和丁火还会再在一起。
柳灿灿:末日什么时候到?
初九:应该快了。
柳灿灿看看手里的锦囊,说:那我要怎么样才能把丁火埋在冰里?
初九:你从这里出去,我安排人把你送到凤凰岛。
柳灿灿说:出去容易。
说着,柳灿灿走到门口,伸手轻轻一拉,门大开。她说:我要想出去,没人拦得住我。
初九:灿灿,我知道你有力气。可你知道,在这牢门之外有多少把刀在等着你?你力气再大,架不住那无数利刃。
柳灿灿:那怎么办?
初九:两个办法,第一,你怀有身孕,第二,你疯了。
柳灿灿:他们都说我和丁火疯了。但我们知道,我们没疯。他们才疯了呢。我也没怀孕,我倒是一直想给丁火生个孩子,一直怀不上。
初九:我已经打通关节。我知道你没怀孕,也没疯,你得装。
柳灿灿:丁火死了,我也不想活着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初九:死不难,装疯活着难。你过来。
柳灿灿伸过来脑袋,初九在她耳边低声细语。
初九说完,柳灿灿红着脸说:这样行吗?丁火会不会怪我?
初九:他知道你所做都是为他,怎会怪你?
柳灿灿想了好久,说:我听你的。
初九:好,现在就开始。
10
牢房深处传出初九喊声:来人!
守卫慌忙跑了进来,外面陆续跑进来几个守卫,持刀站在门口,齐声大呼:怎么了?
众人看到,初九蜷在牢房一角。柳灿灿浑身脱得精光,蹲在牢中拉屎,看到众人,她伸手从身下抓起屎来,朝众人扔去,守卫们躲闪不及,头脸上都是。
柳灿灿大笑不止,边拉边扔,两手间的铁链哗啦啦响。众人上前也不是,走开也不是,嘴里叫骂,左躲右闪。牢房里阵阵新鲜剧臭。
柳灿灿抓起黑色石头,在屎里砸,四处屎花四溅。她便砸边说:什么宝贝,害死人的宝贝。还不如一泡屎!
砸了一会儿,柳灿灿站起来,挥舞着石头,向门口走去。守卫挥刀砍来,斜劈在柳灿灿左肩膀上,血流出来。
初九爬过来,抱住柳灿灿的一条腿,哭喊:嫂嫂,人已经死了,你不能这样啊!求你们不要伤她,她已经疯了!
柳灿灿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嚎哭。外面被惊动了。越来越多的人举着火把冲了进来,深牢里灯火通明,一片大乱。
正乱间,有人高喊:万统领到!
万玉城在火把照映中间急急跑了过来,站到门口,大声说:琴初九,死牢重地,不得探视。你苦苦哀求,说要送别嫂嫂。念你重义,姑嫂情深,特准你来。你居然搞成这样,污秽天牢,也就罢了,伤了守卫,跑了重犯,谁能担待得起?
万玉城扭头对守卫们喊:是谁准她独自一人进牢探视?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吗?
那守卫抹去脸上的屎,苦着嘴说:这位姑娘手拿万统领亲授令牌,所以放松了些……
万玉城:一个令牌就能坏了天牢法例?你的意思是,出了事还得怨我不成?
守卫:不敢,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初九哭着说:万统领,小女进来,说到我哥哥的事情,我嫂嫂说她心里痛,然后肚子痛,想要大解。我正寻找便盆,谁知道她那里已经脱了衣裳。我嫂嫂是疯了啊!
万玉城:她是今天疯了,还是就有疯症?
初九:不瞒万统领,我这嫂嫂,自幼疯魔,我那可怜的哥哥因她受害不浅。可我刚刚得知,她怀上了我哥的骨血。按我天朝王法,我嫂嫂或可免受刑罚。请万统领明察。
万玉城:疯不疯,我们都看得见闻得着,怀没怀孕,你说了不算。叫牢医过来,立刻便知分晓!
不一会儿,一个小老头跌跌撞撞跑来。先给万玉城施个礼,说:万统领,有何吩咐?
万玉城:你过去看看,这个人犯是否怀有身孕。
牢医走过去,伸手要号脉,发现柳灿灿手腕上都是屎,没下手处。他狠了狠心,伸手抓去。
把了会儿脉,牢医眨着眼睛对万玉城说:小的看过,这位姑娘确实脉中有喜。
万玉城对初九说:也罢。你快快领着这疯子离开这里。
初九磕头道谢,搀起柳灿灿向外走去。
牢里的人犯爬在栏杆上捏着鼻子喊:快看啊!真他娘的有艳福,大牢里还能看见裸女!可惜胖了点,还他娘浑身都是屎……
柳灿灿眼泪横流,手里捏着丁火的石头,扶着初九,向外走去。
11
这天晚上,初九领着柳灿灿来到平安包子铺。
掌柜霍平安坐在柜台后,看着她们俩。
初九:灿灿,你吃什么馅的?
柳灿灿:那晚,丁火给我吃的是什么馅?
初九:那是多汁鲜肉。
柳灿灿:就吃那个。
伙计端来三笼,柳灿灿边吃边掉眼泪。
初九拿过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看看左右,捏了一张纸条塞到包子里,扔在桌上。
初九说:灿灿,一会儿我先走,咱俩就此别过了。有人安排你去我们约定的地方。这往后,都得你自己照料了。
柳灿灿抹了把泪:我没事,我把丁火的灰和他的宝贝埋进冰里,我就没什么事情了。
初九看了看她,说:事难如人愿,也许到了那里,和你所想不同。活着就好。另外,我拜托你一件事。
柳灿灿说:你讲。
初九:你若见到一个叫琴中秋的人,跟他说句话,就说初九活着。
柳灿灿说:好。
初九起身,柳灿灿坐在桌旁,看着初九出门越走越远。
霍平安过来,把桌子擦干净,捏着初九扔在桌上的半个包子回到柜台后。他从抽出纸条,看到上面蝇头小字:送此人至岛,所携异物,或可铸剑。
夜慢慢深了,柳灿灿仍然坐在桌旁。霍平安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姑娘,你跟我来。
12
柳灿灿一路去向南方,半年后,来到大罗国的海边。
一个男人在海边的大道上找到了一脸茫然的柳灿灿。黑夜降临的时候,他带着柳灿灿走向大海,走向那艘当初接初九上岸的小船。
柳灿灿踏上左侧船尾,船尾猛地下沉,男人慌忙划动右侧船桨,船才平稳。
男人说:这位姑娘,胖是胖点,也不该这么沉?
柳灿灿说:我不沉,是我男人和他的宝贝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