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扇赶做了一套崭新的棉车棚子,把车棚里垫好棉被棉褥。出门雇车夫,可找遍北门镇,没人愿意送她。表面上都说,快过年了,不远出远门,其实谢小扇知道,不是车夫的婆娘不愿让男人送她一个孤身姑娘,就是男人嫌她克走丈夫,克死亲爹,不愿接近。
倒有几个镇上的泼皮闲汉,听了消息,上门主动提出相送。谢小扇明知不怀好意,一概推辞。
这一夜,谢小扇抱着黑狗,守着蜡烛,泪流不止。
黑狗问:“娘,你怎么了?”
谢小扇说:“娘没事,娘这就带着你去都城找你爹。”
5
天寒地冻,马老车旧,谢小扇的赶车功夫又不好。尽管,谢小扇把车棚已经尽量搞得暖和,可黑狗仍然不断在车里哭喊:“娘,冷!”
谢小扇只得走一走,停一停,钻进车里抱着黑狗暖和一会儿。白天赶路,夜里投宿。有时夜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在车里抱紧黑狗睡一夜,天一亮,接着赶路。
沿途不断有盗贼注意这辆马车,可拦下一看,谢小扇面如槁枯,孩子冻得发抖,没人忍心打劫。还有强盗扔给她些散碎银子。
这一天,天色将晚,冷风吹起,下起鹅毛大雪。眼看茫茫原野渐渐白了,远处仍不见人烟,谢小扇心里着急,只顾扬鞭赶路,走了许久,突然发觉竟然一直没听到黑狗哭喊。连忙停车,回身一看,车里空空荡荡,没了黑狗。
谢小扇觉得天都塌了下来,扔下马车,回身往回奔跑。天黑了,月光底下,雪花像一片片白色的刀子在黑色天空中飘舞,雪落在路上,像撒满了盐。一路赶来的马车车辙已经消失不见。谢小扇摔倒再爬起,爬起再摔倒,嘴里喊着:“黑狗!”雪夜里,这声音撕人心肺。
谢小扇快要跑不动的时候,终于看见白色的大路远处一个小小黑点。谢小扇没了命的跑过去,果然是黑狗,站在雪里,快要变成一个小雪人。谢小扇把黑狗一把抱起来,撕开自己的衣裳,露出热乎乎的胸脯,把黑狗死死抱住。
谢小扇抱着黑狗跑回马车,取出火折,点起蜡烛。借烛光,才看到黑狗嘴唇发紫,脸冻得雪白。谢小扇拖过棉被,给黑狗脱了衣裳,贴着肉抱在怀里。黑狗头上身上的雪很快融化,冰冷的雪水流在谢小扇怀里。水渐渐干了,谢小扇感觉黑狗的身体变得滚烫。她取出一枚针,借着烛光,从黑狗的手指开始,一针针放血。针针下去,流出的血乌黑。十个指头扎遍,黑狗一动不动。谢小扇接着给他扎人中,然后是眉心。
眉心扎过,黑狗突然一口气上来,睁开了眼睛,看着谢小扇,喊了一声娘。谢小扇放声大哭,边哭边喊:“****娘的周小铁,我儿子要是没了,老娘我要你碎尸万段!”
6
谢小扇和他的儿子黑狗来到都城的时候,已是腊月。
如果有人在一个月前见过他们两人,那么现在肯定认不出这对母子。
在此之前,两人已经十几天没有找到店家。两人身上满是泥巴,脸冻得青一片紫一片。
远远望去,都城的影子越来越近。车前的老马突然仰天嘶叫一声,双膝扑地,随即全身倒在地上,打了几个响鼻,再无生息。
谢小扇和黑狗都滚在车前,谢小扇爬起来摸摸马的鼻子,竟然已无呼吸。谢小扇明白这匹马是拼死送她和黑狗到了都城,不禁泪流满面。她抱着黑狗跪在马头前说:“老马,你随我爹多年,老了,落得死在他乡冰天雪地,小扇不能帮你好生安葬,不要怪我。大恩大德我们娘俩记下了。”
说完,谢小扇站起来,扯出车里的棉被,卷起黑狗,抱着他走向都城。
看着近,走起来远。等到走到都城城门下,谢小扇已经精疲力竭。
谢小扇咬着牙,沿着都城大街寻找客栈。年关临近,好多客栈都停了买卖。只有有凤来仪客栈还在营业。
谢小扇抱着黑狗走进有凤来仪门前的时候,扑通倒在了地下。掌柜赶忙招呼伙计把她们俩扶起,谢小扇说:“我住店。”
客栈掌柜开了房间,嘱咐伙计,把这房间的火生的旺旺的,炕烧得热热的。掌柜娘听说,也跑了过来,看看这情形,回身熬了姜汤,嘱咐灶房做了热粥热饭,张罗谢小扇硬撑着坐起来吃了,又给黑狗喂饭,边喂边说:“造孽,这大冷天儿的,让孩子遭这般罪。”。
谢小扇和黑狗吃了饭,躺在滚烫的炕上,三个时辰以后,渐渐的有了力气。
掌柜娘烧了热水,谢小扇抱着黑狗洗了个澡。黑狗在热水里恢复了活蹦乱跳的劲头。他站在水池子里扑打着水花,咯咯笑着。水花溅了谢小扇满脸。
谢小扇想起周小铁走的前一天晚上。她早早的把黑狗送到爹爹屋里。烧热满满一大木盆水。周小铁脱光衣裳,坐在盆里。她用铜盆舀起一盆盆热水浇在周小铁头上。她用毛巾给周小铁搓遍全身,搓到周小铁两腿间的时候,两人再忍不住了,她也脱光了衣裳,挤在盆里。那晚,她们俩从盆里到床上,后来又回到盆里,水早已凉了,都没有感觉。她问周小铁,你去了边城,会和别的女人做一样的事吗?周小铁想也没想说,我不会。她问,那你要想女人怎么办?周小铁说,我要想女人,就买两斤猪肉,挖个洞,想着你,伸进里面戳戳就完了。她骂,太恶心了,你真是个杀猪的。你是不是真干过这样的事……
想着想着,谢小扇觉得身上有点热。直到黑狗说:娘,冷。她才发觉水已经凉了。
当谢小扇和黑狗都换了衣裳,干干净净的来到客栈掌柜面前,手里捧着大大一锭银子说:“谢谢掌柜了。我先付一个月店钱。”客栈掌柜不禁感到吃惊和高兴。
“我想找都城最大的杀猪场。”谢小扇说。
“都城最大的杀猪场,那当然是卓老六的卓氏猪业。都城里的小孩都知道,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可也知道卓氏猪业。”
“请告诉我怎么走。”
“那地方在都城北郊,可着实不近。眼看已近黄昏,您不如明天再去。”客栈掌柜笑眯眯的建议。
“你告诉我,我此刻就去。”谢小扇冷冷的说。
7
客栈掌柜帮谢小扇叫了一辆马车,对车夫说:“拉我的客人去卓氏猪业。银子回来我这里一并算。”
在这样的冬天,这显然是一桩大活。谢小扇抱着黑狗跨入车篷,车夫扬手一鞭,马蹄踢开路边积雪,向北驶去。
由于客栈掌柜专门交代,车夫没敢绕路。挑最近路线跑去。即使如此,当他们来到目的地的时候,天已大黑。
谢小扇挑车篷帘子下来,抱出黑狗。车夫高高挑起了马灯,对谢小扇说:“前头就是您去的地儿,我就在这儿候着您。”
谢小扇看到斗拱雕梁巨大山门,全用上好石材砌就。数人高的门上悬挂一块巨大金匾,匾上四字:卓氏猪业。旁有落款:张福堂题。
匾上山门顶端用汉白玉雕琢一个硕大猪头,鼻长耳大,笑容可掬。山门两侧挂着无数猪形灯笼,映着金匾夺目,猪头剔透。山门后面乌压压一片,似乎是猪场,无数头猪的叫声此起彼伏。
谢小扇说:“不就是个杀猪的地儿吗,搞这么大的排场?”
车夫说:“你看见匾上的字了吗?那是当朝左丞相题的。你就明白这可不是一般的杀猪地儿。腊月天,是杀猪的最忙的时候。您仔细听听,听没听见猪叫?这里面,养着的活猪有上万头,每天要杀的猪有上千头,昼夜不息。您要找人,就请快进吧。”
谢小扇拉着黑狗向门口走。黑狗趔趔趄趄连摔几跤。谢小扇只好抱起他走。走到山门,两个男子拦住了她。
前面一个笑眯眯的说:“姑娘你做什么?”
谢小扇说:“你见过姑娘抱孩子的吗?”
男子说:“那这位大嫂你做什么?”
谢小扇说:“我来找我的丈夫。”
“丈夫?”两个男孩哈哈大笑。“您找错了,我们这儿没一个是别人丈夫的。”
“我的丈夫名叫周小铁,在你们这里杀猪。”
“大嫂,首先,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其次,您可能不了解我们这里,这里有猪,也有杀猪的人,但绝对不可能有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就是杀猪的,他杀猪杀的很好。你们让我进去找找。”
这时,黑狗说:“我要找我爹。”
两个男子又是哈哈大笑,说:“还有孩子,太不可思议了。我指着大门上的猪头发誓,您找错地方了。”
谢小扇执意要进,两个男子执意阻拦。这时,飘过一阵香气,香气越来越浓,袭人眼鼻。一辆马车从里面奔出,车头车尾燃着六盏车灯,映着车身上鎏金镶银,车轮正中嵌着大红色宝石,裘皮车篷,缝着碧绿孔雀尾巴。马车过来停在门口,香气熏得谢小扇喘不过气,黑狗连声咳嗽。
两个男子表情严肃,身体挺直,面对马车。车篷侧面掀起小帘,探出半个脑袋,肥头大耳,满面浮肿。那人说:“干什么?”
两个男孩弯着腰,说:“回卓掌柜,这位大嫂找丈夫,非要进去。”
卓掌柜看看谢小扇,说:“妹子,你找错地方了。”
谢小扇说:“这里是都城最大的杀猪场吗?”
“这个没错。”
“我的丈夫周小铁说他就在这里杀猪。”
她刚说完,卓掌柜的脑袋收了回去,探出另外一张脸,苍白秀气,眼如点漆。这人问:“周小铁?”
谢小扇说:“我丈夫名叫是周小铁。”
那人说:“我倒认识一位周小铁,可不知道是不是你的丈夫。”
谢小扇说:“我丈夫周小铁从北门镇来都城,有一把举世无双的宝刀,杀猪如同庖丁解牛,他在都城最大的杀猪场杀猪。”
那人说:“没错,我认识的周小铁从前倒是个杀猪的,但他没有宝刀,他也不在这里。”
谢小扇说:“在哪里?”
“你上车来,我带你去找。”
“我自己带着马车呢。”
“那你跟着我们。”
8
谢小扇的马车跟着纳兰如若一路来到花满楼。
雪又飘了下来,卓老六先下车,四五个小厮忙不迭跑来伸手扶持,嘴里纷纷喊:“卓掌柜,您慢着点。”,卓老六顺手拽出一把碎银子扔在雪地里,小厮们趴在地上纷抢。纳兰如若随后下车,走到谢小扇面前,说:“这位姐姐,你稍等一下,我叫周小铁出来。”
纳兰如若到了楼里,四处寻找周小铁,老妈子说,周侍卫还在自己屋子里自省着呢。纳兰如若跑到周小铁位于后院二楼的房间里。推开门一看,周小铁躺在床上睡觉。纳兰过去推他,不动。纳兰凑到周小铁嘴边,闻到浓重的酒味。他又凑到耳边,小声说:“周侍卫,你老婆和儿子来找你了。”
周小铁猛然从床上弹起来,大喊:“在哪里?在哪里?”
纳兰哈哈大笑,说:“你还真有老婆孩子啊。”
周小铁揉揉眼睛,看着纳兰,从梦中醒来。他说:“你说什么呢纳兰?”
纳兰说:“你快起来,出大门去看看吧。”
周小铁看着纳兰,纳兰表情认真。
周小铁夺门而出,一路撞了许多人。初九正站在一楼拐角处,看见他大叫:“周侍卫,你去哪里?”周小铁头也不回,直奔大门。
出了门,周小铁猛然站住。他看见雪舞漫天,大红灯笼照耀着雪地泛出血色光芒。远远的,谢小扇一手拉着黑狗,站在雪里,头上身上都是雪。
周小铁几步跑过去,跑到谢小扇面前,又猛然站住。呆呆的看了一会儿,说:“你们怎么在这里?”
谢小扇拽了拽黑狗,说:“叫爹。”
黑狗抬着头轻轻地叫了一声:“爹。”
周小铁擦了一把脸上的泪。说:“你们怎么在这里?”
谢小扇说:“我们找了一年了。”
周小铁伸手拨打谢小扇头上的雪花,谢小扇往后退了一步。周小铁蹲下,抱着黑狗,让黑狗的脸蛋贴着自己的脸,冰凉冰凉。他在黑狗耳边说:“还认得爹吗?”黑狗摇摇头。
周小铁站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谢小扇看着花满楼,说:“你说在都城杀猪,就是在这里杀吗?”
“小扇,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在哪里住?我们别站在这雪地里说话。”
“你先别管我在哪里住,我倒想知道你在哪里住,你不领我进去看看吗?”
“我在这里工作而已。”
谢小扇不语,仍然盯着花满楼的大门。周小铁回头,看见初九、纳兰、花梨和几个小厮站在门口远远向这边望来。周小铁对谢小扇说:“你等等我。”
他回身走到门口,众人都看着他。他对初九说:“初九姑娘,劳烦你来一趟。”
他来到自己屋里,钻在床下,找到了楚影刀,双手捧刀捧对初九说:“这把刀你帮我看好,我过几日就回来。”初九说:“你还回来吗?”
周小铁说:“你和刀在,我会回来。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讲。”
初九说:“你不需讲,我能再见到你就好。”
下了楼,众人还在。周小铁对花梨说:“花楼主,来了亲戚,我请一些日子假。”
花梨点点头,没说话。
周小铁扭头回到谢小扇面前,低身抱起黑狗,对谢小扇说:“我们走吧。”。
9
马车里,黑狗说:“娘,饿。”
周小铁说:“我们去吃顿好的。”
车夫调转马头,直奔都城最豪华的大罗天宫酒店。酒店楼高八层,金碧辉煌。进了大门,看见一色汉白玉铺地,所见之处烛火通明,排排桌子全是食客。谢小扇说:“这么晚了还有人吃饭,在北门镇,这个时候,狗都睡了。”
周小铁不言语。
侍应拿来厚厚一本酒菜单子,周小铁翻来翻去,不知道点什么。谢小扇轻声说:“我带着银子,你尽管要。”
周小铁把酒菜单子递给谢小扇,说:“今儿我请你。”
谢小扇笑了笑,没说话。看了看单子,又递给周小铁,说:“还是你点吧,我下不去手。这一个菜够一头驴一年的草料钱。”
周小铁说:“姑娘家不要用这样的比喻。”。
“儿子都三岁了,还姑娘家。”
“你在我眼里永远是个姑娘。”
“嘴学的够甜的——赶紧给黑狗要吃的吧,他爱吃甜的。”
周小铁叫来侍应,要了四个菜:松仁玉米,糖醋里脊,糯米藕,拔丝梨。谢小扇说:“说一句你儿子爱吃甜的,你就点四个甜的。”
周小铁马上作出调整:糖醋里脊和拔丝梨去掉,换作辣子鸡丁和香辣牛肉干。他说:“我忘了,你爱吃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