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三个战士的后事,程新的负罪感一直没有丝毫减轻。他分别向营、团党委写了报告,请求对自己的严重失职给予处理。
半个多月后,团党委做出决定:撤销程新连长职务,保留行政级别,下班当战士。
撤职后的程新,请了两天假到北京去看望了老首长汪群。
当见了敬爱的领路人时,他不知是激动的,还是为自己的失职而愧对首长,抑或两方面原因都有,流下了眼泪。
老团长在了解了他的情况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于第二天早上同他一起去了天安门。先是参观了升旗仪式,又去了英雄纪念碑前,此时的程新觉得心里豁然开朗,以往多少次到此,都未曾有过今天这样的感受,同时也深深明白和懂得了老首长的良苦用心。
二连的猪圈内,一个敞着怀,满头大汗的军人正在用铁锹往外扔着粪便,清完一个后,就跳出来把新土向里垫上,两条裤腿高挽,小腿以下被猪粪糊成了黑色。大概是有点累了,他抬腿坐在圈墙上,从兜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着抽了起来。自从被撤职后,程新开始学会了抽烟、喝酒。
“程连长,你的信。”连部通讯员小贾拿着封信朝他走来。
“小贾,以后不要叫连长了,我现在跟你一样,也是个兵啊!”
“程连长,是俺连长让这么叫您的。”小贾脸上带着一股天真的孩子气。
“噢!”程新接过信,冲小贾笑笑:“还是你们连长说话管用啊!哈哈……”
程新被撤职后,要求还留在一连当兵,可团里从多方面考虑,做工作硬是让他来到了二连。二连长就是程新当警卫员时的副班长许春生。他的到来,使这位老上级、老兄长着实上了愁。首先就是安排干什么工作,拖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明确,最后只好请示团里,团长明确指示:“具体干什么,尊重程新的意见。”几经商量争执,最后还是满足了他的要求,当上了连队饲养员。
自从喂上猪后,他就把整个心思用在了二十几头猪的身上。打猪草,熬猪食,清扫猪舍,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并且还买了几本猪病防治、打圈、接生等书籍,把猪养得滚瓜溜圆,很是招人喜爱。早晨部队还未起床,他就把房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许连长虽阻拦过多次也未能有所改变。
团、营领导经常前来看他,安慰鼓励他,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心里不安。尤其是回想起三个战士亲属来部队接“孩子”的悲痛情景,他就好像万箭穿心,当时如要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挽回那些可爱的战士,哪怕只换回一个,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程新看看手里的信,字迹有点陌生,似乎还隐约有点眼熟。他飞快地拆开,抽出信纸,翻看了一下末尾的落款,竟想不到原来是“她”。
信是程新初中同学赵书婷写来的。
赵书婷与他邻村,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是同学。程新当兵时,她已经被保送到地区职业中专财贸学校学习。这些年并没有任何来往,他只记得她中等身材,饱满的圆脸庞,稍白稍黄的皮肤,唇红齿白,两条又黑又粗的辨子随着轻盈的步履甩前甩后,同学们都私下称她是“赵银环”。她举止大方,谈吐文雅,办事精细,感情细腻丰富,有一种大家闺秀的端庄凤仪。父母都是教师,对她的要求十分严格,因而也就培养了她具有传统的东方女性道德情操。
书婷信中介绍了自己毕业后安排在县粮食局下属粮站工作的情况,并回忆了在学校时那单纯愉快的学生生活,紧接着就把话题转到了程新身上:“你在爱情上的挫折我已听说,从那以后,你的这扇心窗再没有向他人开放,只把苦闷深埋在心中。老同学,对此我也有同感,因此,表示对你的极大同情和深深理解……愿我们能沟通联系,探讨和交流对人生和世事憧憬和认识,共同去寻找那美好的彼岸……”
看完信,程新预感到了一种“暗号”,书婷的同情与理解,美好的彼岸这都已暗示了深刻含义。他不由地感慨万千,世事轮回,总好像在冥冥之中排成定数,使人感到有时是巧合,有时又是必然;有时想到的东西却总不能如愿,有时未敢奢望的却轻易获得,这难道就是老辈人所说的命运吗?
晚上他等炊事班的人都睡下后,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给书婷写起了回信。
书婷,意外的来信使我收到了意外的惊喜,相别多年又带来了美好的回忆,蓦然回首,我们已遥望到了而立,时间老人看来并不怜惜你我……
老同学的同情和理解,我深表谢意,生活中我并不是一个“强者”,但愿同情的背后不再是怜悯。我如今身负重错,已被贬官为兵,在重新开拓着又一种人生之路,具体情况是……
请不要误解,我给你说明的这一切,并不是想赚取你更大的同情,只是想证实,人生之路不是平坦笔直的,会有许多沟沟坎坎,但生活永远是美好的,需要我们用心或许是生命去刻意的追求。不敢苛求你的苟同……
鸿雁传书,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俩谈事业,谈人生,谈未来;进而又谈兴趣,谈家庭,谈爱情。虽相隔千里,一根看不见的“红线”把两颗心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年底,在辞旧迎新的鞭炮声中,程新和书婷携手走进了洞房花烛,同时,也走进了新奇、生动、丰富、复杂的生活之中。
八三年十月,团党委研究决定,又重新任命程新到七连担任了连长职务。他经过宝贵的磨难后,更加成熟地驾驶起新的“航船”,朝着新的目标出发了……
八八年沐浴着改革前夜的春风,程新告别了部队,告别了战友,告别了火热军营生活,带着重托,带着成熟,带着军队的优良传统和作风,从营长的位置转业回到了县城。他像一颗星星,在苍茫的宇宙中,不易被人察觉地改变了自己的运行轨迹。
冀南这座小城,非常的年轻,七十年代初县府才从老城迁移过来。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京广公路、京广铁路穿城而过,为小城的发展提供了极为便利条件。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县域经济也像打着“跟头”似的向上翻,拢地而起的幢幢高楼代替了红砖蓝瓦结构的平房矮屋。繁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使小城处在昼夜的不眠之中。
程新被安排到税务局双五亭税务所工作。书婷也于他转业前从基层粮站调到县粮食局工作,他们带着女儿丹丹在税务局的一间临时房子安了家。虽说空间窄小了点,但对于五六年没有“窝”的人来说,自然是一番欣喜,就好像是一只在大海风浪中飘泊了很久的小帆船,突然找到了一块风平浪静的港湾。更令他们高兴的是,结束了长欺两地分居的“牛郎织女”式生活,总算可以尽情地享受一下真正的天伦之乐了。
双五亭税务所在县城的西北,只有十几华里,程新每天骑着自行车上班、回家,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也从来没有感到像这样轻松洒脱。人的感觉变化真有点太复杂了,苦苦追求的东西一旦得到,是一种满足后的享受;有一天忽然卸下重负,又是一种解脱后的享受;苦惯了一旦尝到一点小小的甜头,感到又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享乐久了忽然吃点苦处又感觉是一种美妙。
十一月,程新和书婷东借西凑筹集了两万块钱,买了单位一套三居室的家属集资建房。经过书婷的一番精心收拾,他们就从斗室中搬迁到新楼。屋里由于没有像样的家具,倒更显得宽敞明亮,这个三口之家每天都充满着欢乐。
这天晚饭后,书婷抱着丹丹坐在客厅看着电视《聪明的一休》,不断传出母女俩开心的笑声。
程新在另一间屋里写完辖区内的税源调查后,思绪不由地飞回了老家。父母,大海爷爷的面容一齐浮现在他的眼前。父母虽然年纪不小,可近几年身坂倒挺硬朗,和嫂子侄儿一块生活,和和睦睦,也没多少令他挂心的。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杨爷爷,快八十岁的人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身边又没人照应,只有本家一个远房侄儿给种种地,挑担水吃,老人生性又倔犟,父母多次劝他一块吃住都没有答应。看着老人艰难的处境,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有心把老人接来,不知书婷能不能同意。
想到此,就起身来到了中厅。“书婷,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要给你商量。”程新的话打断了母女俩的笑声。
“爸爸净捣乱,一会儿我让一休哥惩罚你!”小丹丹咕嘟着小嘴满脸不高兴。书婷放下丹丹,边往外走,边说:“这么多年了,啥事都是你说了算,今儿个怎么是老头过河一一牵须(谦虚)了?”她来到丈夫跟前,又接着道:“没听说你们老程家啥时候挪了坟啊!”
“别挖苦我了,你要知道,你可是家里的一把手呀!”程新也逗着说。
“少寒碜人,平时总封我是书记,可一遇到事,你又有了话,说我不是党员,只能是个名誉书记。反正都得听你的。”书婷反唇相讥。
“好了,好了!今天这事绝对听你的,你说行就办,不行就算,怎么样?”他用极其诚恳的口吻向妻子表态。
从丈夫一本正经的表情上,她感到真正有事商量,才又从客厅搬了把椅子坐下来。“程新,你说吧,我虽不当书记,当个参谋长总还可以吧!”
“书婷,你先答应我,要不我不愿张口。”
“别卖关子啦,哪得看啥事,你要到外边吃喝嫖赌,胡作非为,我肯定不会答应!”她说着话,用眼角去观察着丈夫的表情变化。
“事是正经事,从同学到同床,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程新狠吸了两口烟,将烟蒂用力拧在地上。
“那好,我答应你!”书婷冲丈夫笑笑说。
“书婷,我想报答大海爷爷!”
“咋报答,给钱,还是买东西?”
“既不给钱,也不买东西,我想把他接到咱家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