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的营地离团机关距离最远,少说也有三四十华里。这是一个比较狭窄的山谷,一条自然山沟将群山一切两半,山沟究竟有多深,谁也不清楚,就连当地的农民也没有人探到过尽头。沟侧是一望无际的大山,山上的荒草和矮树丛把山体遮得严严实实,黄羊、狍子、狐狸等动物经常出没。六十年代,曾在这一带建了林场,八二年林场就只剩下了三间破败不堪的青石房。置身于深谷间有一种阴森恐怖感。
四排房舍依西山坡脚而建,由于没有一块成形的开阔地,连队只好按着山势开拓整修地基,房子也就建成了高低错落的台阶状。后勤保障车辆每天给工地、营区各送一车水,早晨的洗脸水都由专人负责分配。艰苦的生活和繁重的施工在毫不留情地考验着每一个指战员。
一连是全团的“王牌军”,善打恶仗,善啃骨头,几年来一直是工程兵部命名的“国防施工先进连”,荣获过集体二等功和三等功。荣誉室的奖旗、奖状挂得满满当当。
今年由于推行“光面爆破”新技术,施工进度一下子拉了下来。已是五月中旬,任务只完成百分之二十,连队干部心急火燎,战士们也像是关在笼中的老虎,憋得嗷嗷直叫。
中午,连队会议室里,副排长以上的领导正在分析施工形势,研究新的对策,力争尽快扭转被动局面。屋内烟雾腾腾,气氛严肃,看来是经过了一场激烈争论后,刚刚又恢复了平静。
“连长!连长!三班长和八班长打起来了!”文书小田推开门急声喊道。会议室里立即出现了骚动。“******,瞎捣乱!”程新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你们继续研究,我去看看就回来。”
程新是前年初从五连副连长调到一连当连长的,几年工夫,他人变得又黑又瘦,肩也微微有些下驼,原有的模样已大部分改变,只有两只眼睛还透射着一股逼人的光芒。
房子北头的半块球场上,三班长王文和八班长杨冬已被人拉开,两人的鼻子流着血。但还仍在怒目而视,俨然像是一对斗红眼的“小公牛”。见连长过来,两人才悄悄松开攥紧的双拳。
“打呀?怎么不打了?”程新双手叉腰站在一边。接着又道:“你们吃饱了撑的,有劲都给我上工地使去。”
“连长!我们班用出来的风钻头,他们班拿去就不给了。”王文用手指着杨冬边说着,嘴巴也随同撇向了一边。
“连长,我们班领的新钻头,他们非要给换,今天又后悔了想要回去,我就是不给他!”杨冬感到理由充足,板着头还在给三班长斗气。
“你们这两个混小子,为一个钻头也值得动手打架,丢不丢人?”两人的头都不由地低了下去。“去!回屋把脸洗干净,马上给我回来!”程新看看他俩的血脸,心里在暗暗发笑。
趁王文和冬去洗脸的工夫,程新不由得一阵感叹:多好的战士啊!在这么艰苦的环境和条件下,他们没有退却,而是为了集体荣誉,为了施工进度,在舍生忘死。争一个小小的钻头,看起来令人啼笑皆非,可其中包含着他们一颗颗火热的心哪!施工连队玩的就是风钻,他俩都是风钻班班长,风钻班玩的又是钻杆、钻头。尤其是钻头,用得住就能少窝工,赶进度。用不住,钻头前的白金钢刃一嘣掉,再新的钻头也就变成了一块废铁。风钻手们都把好钻头视为眼珠子,上下班总带在身边,连晚上睡觉都要枕在头底下,唯恐别人“偷去”。虽说两个班长为此打架不像话,但这种情况真难开口训斥他们……
“洗好了?”程新见两人又站在了自己面前。接着又说:“要不要紧?”
“不要紧!”两人用脚搓着地面,抬眼望望连长,不好意思地笑了。
“今天你俩的事怎么处理?”他故意板起脸看着王文和杨冬。
“怎么处理都行,反正钻头不能给他!”杨冬小声嘟哝了一句。
“怎么处理都没意见,不给钻头坚决没完!”王文也不甘示弱。
“嗬!你们两个倒来劲啦!”程新左右看看他们的叫真劲,心里更增加了一层欢喜。“你们俩谁对谁错,都说说我听听?”
“我没错!”
“我也没错!”
“噢!你们俩都没错,那难道是我错了吗?”
“不是!”王文、杨冬异口同声地答道。
“好,既然你俩都承认我没错,那现在必须听我的。”他说到此在地上来回走着,心里盘算着这事如何收场才能皆大欢喜。“今天不管为什么事,首先你俩打架都是错误的,应该受到严肃批评。考虑到工作都很辛苦,就不再深究了,但必须做出像样的书面检查。关于钻头的事,下午哪个班先上?”
“下午是我们的班。”三班长王文仍气鼓鼓地回答。
“那就这样,八班长你先把钻头给三班,然后让人到保管员那里重新领取,并允许你坏一个,换一个,直到稳定为止。怎么样?还有什么意见?”程新觉得这是最好的上策了。
“没意见。早知这样,我们俩就不会打这一架了!”杨冬说。
“就是,就是!”王文也随声附和,两个家伙共同又对付起了程新。
“你俩小子,别神气。从明天开始,我当你们的保驾官,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看。”
“放心吧连长,就是豁出命来我们也要赶上去!”
程新满意地笑了,而且是由衷开心地笑……
连着几天几夜的熬战,掘进穿眼进度,爆破一次成形率,直线率,平整度等都有了明显提高,施工进度大大加快,连队的名次一下又升了上去,程新脸上也露出了近来少有的笑容。这天下午特意安排部队会了餐,干部战士的士气就像燃烧的干柴,热浪冲天。
施工部队正常上班期间,均实行排以上干部轮流跟班制度。程新作为一连之长,不管是跟班不跟班,每天都要到工地去。昨天,指导员陪爱人到北京看病去了,这两天因掘进正在穿过破碎岩,他就连续盯在了工地上。晚上,他让副连长组织连队点点名,又到各班转了转就去了施工现场。
在施工连这几年,由于经常跟班作业,生活规律被打乱,饱一顿,饥一顿,冷一餐,热一餐,程新就落下了胃痛的病根。厉害时浑身痉挛,大汗淋漓,平时抽屉和兜里一直装着好几种胃药和止痛片。
他来到工地,先在出碴的一排工地上帮着战士推了会车,看看没什么情况,他就给一排副交待说,下班前要及时派人回去叫风钻班上来,安排妥后就转到了另一洞口三排的工地。洞内风钻声震耳欲聋,因缺水被风钻吹起的石粉象一层浓雾把整个空间罩得什么也看不清楚。
一连的工地位于东坡的山脚下,是一条屯炮的坑道工事,跨度和高度之大十分少见。团里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他们,其中意思不言而明。
程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使架子上的八班长杨冬听见叫声。两部风钻骤然一停,耳内还余留着嗡嗡的鸣声。
“杨冬,作业面怎么样?水箱里还有水吗?”他仰起头朝上问道。
“连长,夹层破碎的非常厉害,恐怕钻孔不会太直。水箱里早就没水了,我们都戴着防尘口罩呢。”隔着雾障传来杨冬的声音。
“多观察,注意安全。”他又冲八班长叮嘱了一句,觉得嗓子里被呛得实在难受,就快步走出了洞口。
洞外替班的两个战士在草丛中坐着打盹,听见脚步和咳嗽声,见是连长,就连忙站了起来。“你们排长呢?”程新用手摸了摸他俩的头问。
“排长到营部去了,看能不能让团里再给送车水来。”小何回答说。
“能送车水就太好了。不过都十一点了,恐怕够戗!”他使劲呼吸着新鲜空气。和两个战士又聊了几句后,他还是不放心掘进面上的情况,就要过小何的防尘口罩重又钻进洞里,爬到了架子上。
两部风钻欢快地叫着,四个战士戴着护头和口罩,穿着发白且露着棉絮的工作服在全神贯注地抱着风钻,从着装上看,倒不像是工程兵,更像是防化兵。他来到八班长身后,拍拍杨冬的肩膀,“来,小杨,我替你会儿。”程新接过风钻,边用力向前推顶着,边睁大眼观察着洞顶的岩层。破碎夹层足有两米多宽,在风钻的震动下往外掉着碎石,这是很容易引起塌方的风化结构。不知是风钻震动所致,还是吸进石粉刺激的原因,他的胃部剧烈地疼痛起来。把风钻交给杨冬,蹲下来用双手使劲顶压胃部,也无济于事,头上豆大的汗珠也就冒了出来。
杨冬停下手中的风钻,伸手扶起他:“连长,您怎么啦?”
“没事,肚子有点不舒服。”
“那您快回去歇歇吧!”
“噢!我回去吃点药就上来。现在你们排长又没在,小杨,千万要注意安全,决不可有一丝马虎。”
“是!连长,我会注意的,您放心吧!”
程新回到连部,赶紧吞下几片药,爬在床上想稍休息会儿,不料,随着痛感的减轻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连长!连长!塌方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喊叫声将他惊醒。
八班的小何已一头撞进屋里,哭喊道:“连长!快……快……塌方了。班长他……他……和小李都被砸住了!”程新的脑袋一下就如同炸了一般,扯起小何就冲了出去。
三排工地洞口,杨冬、李大虎、宋玉仓并排静静地躺着,脸上已被血块染得模糊不清,嘴张着像要呼喊什么,睁大的眼珠一动不动,双手仍保持着抱风钻的姿势僵硬在胸前。一排副排长和几个战士垂手呆立,发出阵阵的哭泣声。见此惨状,程新肝胆欲裂,猛扑上去,挨个摇晃着:“杨冬!大虎!小宋!你们怎么啦?醒醒啊!我是你们的连长,听见了吗?”他的哭喊声撕心裂肺,除了大山传来回音外,再也听不到杨冬他们的回声了。
“三排长!三排长在哪?”他像疯了一样抓住副排长吼道。
“连长,我们排长……排长他……和人往营卫生所送韩兵林去了。”
“啊哈哈……我有罪啊!杨冬,我对不住你们呀!”他猛地又跪在地上用双手抚摸着三个战士的脸,痛不欲生。突然,觉得胸口发堵,头脑发胀,神智很快就已不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