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归乡路(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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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归乡路(3)

我很想试图把小陶一生之经历囊括于此,但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我们相交不过四年,远不如他家人清楚他的人生历程,其少年往事更是无从知晓,只能从他零星的几篇博文中窥豹一斑。和他哥哥聊天,说到他小时候:“经历确实复杂,他是我们家的二孩儿,一九八二年正是计划生育政策执行得很暴力的时候(特别是在当时的四川——当时重庆还没有直辖)。我们家为了生育学钢,全家家当、粮食被拍卖一光,住在猪圈、牛棚顶上,生计也很困难,家庭也不和谐,妈妈因此精神分裂并持续多年,直至我上小学二三年级才有所好转,这种早期养育经历可能对他的心理成长有重大的影响。当然他小时候看来是相当听话、踏实、温顺的。但从上初中进入青春期后,他就是一个‘多情种子’,但又比较敏感、胆怯,因为家庭的原因也许还有‘自卑’(尽管有时表现为自大);他的这种状态,曾经对他的学习成绩产生过重大影响,成绩的波动又对暗恋中的他精神上产生很大的打击。我也不断地开导过他,直到他上大学。从这个角度看,他在那所贵族学校上高中(尽管是宏志班),并非完全是一件好事,因为周围的学生全是富豪子弟。”从中可知,小陶一出生就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噩运,一直到他上大学之前都是个不能让人放心的小孩子。在那所贵族学校上学,表面好像很风光,但他内心作何想?不要说小孩,大人也不一定能心理平衡。在“三观”以及个性形成的关键时期,这些动荡和不平,使他内心一直饱受压抑,因而总想凭一己之力一鸣惊人。除此之外,“他的右眼在大约五岁时不知何故出了问题,当时我十岁,家里很穷,父母老实,未得到及时诊治,后来只有光感,几近失明。直到我后来成年工作,给他做检查时医生说应该是外伤性白内障,可惜十多年过去,他的视网膜神经早已萎缩,大学时手术后也没有起到复明的作用。这成为我们两兄弟心中永远的痛。这也是他的一大阴影。”从来没有想到,他右眼受过如此大的创伤,原来一直是在用一只眼睛阅读和写作的。我一直很想知道他是怎么从綦江新闻传媒中心出来的,和领导冲突想来不差,但究竟所为何事?他哥哥最终给了一个让我有些心酸气闷的回答。事实上,直到生命即将完结的前夕,他一直都在恪守着记者的职业道德,真真切切做到了他所崇尚的“为生民立命”;这也就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回到家乡做一点实事”。

关于他的少年生活,他曾有《少年行五首》,这几首写于二〇〇八年的诗作,多少可见其情志:

臻首娥眉红酥手,美目流盼腰如柳。

香暖长廊宛似梦,至今犹记玉波楼。

寒夜孤灯不自眠,笔底难以见波澜。

文章得失寸心知,敢以柔荑负铁肩!

天涯海角鹿回头,猎人从此弃雕弓。

无边水色皆可叹,巾帼无端失英雄!

九州时时生波浪,玉山倾颓堪惆怅。

醉倒垆边无人觉,花影迷蒙新月上。

骐骥驽马本无别,昼夜不舍为封侯。

客寓京华无限恨,锦书无雁寄西楼。

又:

搦管原不为风流,锦书无雁寄西楼。

冷泉有心随曼舞,但恨红绫独自愁。

和很多人一样,我对小陶的了解和认识都是片段的、散状的,所以只能从自己仅有的接触中去慢慢追寻,从已有的印象里去仔细擦拭,方能还原和拼接出一个较为多面和丰满的形象。我和小陶共事不到一年,但交往近四年,虽然其间有两年未曾见面,但交流并没中断过。只说共事,是不确的,我们的关系起步应算是朋友,后来的同事关系,是我们内心结构相像、追求或有所同的一种外在呈现和延续。在小陶从凤凰飞出,经网易蜻蜓点水后,是我怂恿他来新星社一起打拼的。从我内心来讲,一是觉得他更适合做点扎实不露头的工作,网络编辑毕竟还是风口浪尖上,以他的个性容易受摧折,时间长了也会身心俱疲。再者,一补当年未能共同做事的遗憾,现在终于有机会在一起合力开拓。事实上小陶来新星社的时候,身体就不是很好,他说做网编这么久,经常加班熬夜,颈椎和腰椎都有些吃不消。那时,我俩经常一起出去吃饭,在王府井喝地道的山西牛老西羊汤,到水碓子附近宁夏餐馆吃正宗的爆炒羊羔肉,后来集团渐渐扩大,有段时期,常有四人,轮流做庄,活动于朝阳门南小街一带横七竖八的巷子里。想想,在北京除了新星社的这个小圈子,在小陶所历不同地域的生活半径中,这样随着工作变化而聚集的圈友一定也不少。其实这些关系所培植的才是他在北京赖以生长和发展的土壤,而远不是他回忆中儿时家乡的那片土地。不能想象一个远离故土十年的人能一下子就适应对他来说已经面目全非的乡镇生活,就像你不能把一株能开出鲜艳花朵的植物硬扎进一片贫瘠干涸的土壤之中一样。

让人难过的是,你是自己选择的。你说是奉父兄的成命,我求证于你的哥哥,其实不完全是你说的那样。就算是那样,你自己也应该是一个有主意、会判断的人了,你的人生方向往何处去,你自己应该清楚。说这话有些苛责的味道。对于你来说,确实也是勉为其难。难怪你会说:“我像一只独自游泳的黄腊丁,南方的河流涨水以后顺着南水北调的水渠到了北京四处颠沛,终于水土不服得到家乡营救又回来了。”想想我自己,我们这代人,真的能把这个问题想清楚吗?说实在的,如《春天里》所唱:岁月留给我更深的迷惘。我们是患了焦虑症的一代,我们的神经时刻紧绷,我们过着自己并不情愿但无法抽身而去的生活。有时候想得远了,甚至有些恍惚,觉得你的先走,也许并不是坏事,谁知道这个世界会不会好起来,谁知道这个多灾多难的土地上还会发生什么,你所不愿看到的已经填塞了太多,你无法承受的终将会把你炙烤,何苦还要经受这碾压般的苦痛,何必还要和这个世界纠缠不清?

你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生,从你的第一篇有影响的文章开始便见出本色。想必很多人都记得一九九九年一月四日在重庆綦江县发生的彩虹桥坍塌事件,当时为国人所瞩目。这一突如其来的大事件,对一个从高中时期就看《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的小男生来说,触动无疑是巨大的:“英国BBC亚洲栏目在深夜将彩虹桥事件的新闻播报出来时,我从床上霍地坐起,嘴里痛骂不已。第二天,我在自己的小作文里毫不客气地把虹桥事件前后綦江人对张、林二位的议论和我个人对虹桥的观察直接表达出来。”结果在受到老师和同学另眼相看的同时,也影响到一个人:“我未曾想到的是当时的县委副书记林世元阁下的千金正在我们学校上学,我的这篇小文让她觉得在学校再已无颜呆下去了,于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子不得不转学离开——因为她上学的费用由建筑老板费上利提供,属于贿金,校董事会于是拒绝退还,此事一时成为重庆彩虹桥事件的一个附属新闻,耸动山城。”后来回忆这段往事时,你反思道:“我当时的写作无疑是相当稚拙的,当时‘冰点’赋予我一种精神气质的影响:敢于言说公共问题,敢于笑傲于青年子弟之间,敢于对暴发户式的财富保持鄙视——这后来直接启发了我的新闻理想:做一名记者,为媒体的公共性努力。”这个为“冰点”深入言说社会现实的勇气所折服,为“冰点”关注底层的力量所吸引的重庆小崽儿,就这样横空出世,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悟空一样。

这个悟空一样的小崽儿,本名陶学钢,你说父亲给你起名为钢,是希望你五行顺遂,敢于闯荡。值得一提的是,小陶是他们村第一个到北京上大学的人,虽然考上不容易,但“实在是个冷门,虽然也是211重点大学,但中文系这个古老的系科是不为乡人所尊重的,淳朴如农民都知道,这个专业毕业是不会挣大钱的,不是吃香的法律、金融,也不是过硬的计算机、汽车工程,我带着某种失意离开了家乡,我觉得北京可能能够赋予我某种新的梦想,我去那里,就是要找到这个梦想,然后去实现它,用手,用脚,用脑,如果能找到它,我甚至希望能够手脚并用”。《我来北京的第一天》如果要写同题作文的话,一定能勾引出很多人的回忆,将会很好看,且看小陶如何描述他这一天的:

二〇〇一年九月二日晨,我乘坐的1389次普快抵达北京西站,我拖着行李箱走出了通道,在出站口,我看到了应该去报到的大学欢迎新生的横幅,时间是早上六点,我决定等到八点乘坐校车去学校,这样可以免去倒车的麻烦。我局促地坐在行李箱上,胆小得像一只受伤的老鼠,一会儿工夫,过来一位同乡,我们相互搭话,他告诉我自己考上了资源环境系,去西区报到,我说我考上了中文系,去东区报到,他开始询问我的考分,我说五百八十一,他说那你干吗考这学校啊?你都差不多可以上南开了,至少也是武汉大学啊。我说是啊,听我一个同学说我是这个学校在重庆录取的第一名。他说,那也就这样了,如果不是第一志愿,连入学奖学金都没有。我心里疼了一下,因为确实如此,我不是第一志愿考取的。

在经历了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行车之后,校车缓缓驶入了一个灰沉沉的大门,门顶的红瓦已然黯然失色,喷水池的水花和它前面的国旗显示出一丝生气。我只有默默地接受这一切,我来了,我只有在这里开始寻找我的梦想,走出我伤心的失恋阴影,走出我高考的迷惘季节,我不知道这一切如何开始,青春将在这里继续,四年的日子就在我的面前,我在校园里走动的每一步都将是新的灰尘,青春还将继续,我懵懂地拖着行李箱,向交费处走去,学长们告诉我,交费处在道旁雪松的图书馆里。图书馆门口的爬山虎让我欣喜,古色古香的图书馆三个题字让我缓缓宁静下来,我拎起行李箱,踏着台阶慢慢往上走,在中间的小平台擦了一把汗,我轻轻推开了图书馆的玻璃门……

图书馆,这个能抚平人内心创伤、能纾解所有烦恼的地方,成了小陶的乐园。我至今不知道小陶在大学四年是如何度过的,但我想大部分的时间应该是在图书馆。泡在书堆里,就产生了“读书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小陶的回答是:“在我看来,读书就应该和一种烛照公共空间的知识勇气相结合,和个人高尚的道德品质、从容豁达的胸怀相结合,否则,富贵于我何加焉?”

除了读书,小陶还有一个爱好,便是写字,字如其人这话一点不差,他的字见棱见角,骨骼硬挺。有次在我家过夜,拿起毛笔便停不下来,看他凌厉的笔锋,我说你得少些锋芒,他点头称是,但终究一时很难调整。在他回到家乡月余、距他离世还有三个月的一天,他安静下来想了些事:“我诧异于自己的想法在波动与沉淀时的迅速。清明前后,或许是多年没有在这么个季节居家,练字的时候,我还对自己的处境比较悲观,本是觉得有点无花无酒的相思之苦,复又觉得自祖父到我现在,几乎已经九十年,我们一个小小家庭的生活改善得并不是很大,这么几十年走过来很不容易。我随手写下了这么一首诗:‘腰痛不堪怜,墨迹顿错团。老屋无人识,山鸟戏坟前。焉知蘅芷芬,骑牛荷笠还。新路启山林,青樱迎春暖?’”下面这段所描述的叫“横石梁”的老宅正是他的出生地:“写完这劳什子,下午就天晴了。我就跑去找老爸,于是就买了香烛钱纸,搭了班车就去祭祖扫墓。我和爸爸在村里的黄巅嘴下车,顺着‘半边鹊’的红泥路回到横石梁的老屋基,这个修建于民国时期的槽门院子已经破败了,毁于十多年前的一场山洪。小溪旁边的那道石梁还是爬满绿色的水花生,和以前并无二致。”而后来他遇难当日所回的老宅,在一个叫“水井湾”的山上。从他哥哥处听得,小陶从厦门出发的回程之路是这样的:在南昌中途下车,耽搁两天左右,八月六日到重庆,八月七日回到扶欢镇的家。估计是想安静地想想近日所发生的一切,便在八月十日上了老宅,同行的老妈于十一日去外婆家,十二日回来时不见小陶人影,遍寻不着。十三日早晨有人在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后来家人推测,许是天热,他便到山脚下的綦河搭帐篷夜宿,不知何时为水所覆。其实他哥是教过他游泳的:“可惜那时我没学会,有一回还差点淹死。后来再带我玩他就不会游出二十米之外。果然后来我又出了一回事故。我那时初学游水,能游那么两三米的距离,可就是协调不好手脚和呼吸的频率,游到半道累了,就想踩着河底歇会儿,没想到踩不到底儿,心里就害怕,大喊:哥哥,快点来救我。哥哥马上就飞快游了回来,他的侧泳很好,速度很快,哥哥属蛇,侧泳时就像一条小白龙弄涛。因为胆小、协调性差,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学会游泳,偶尔被人鄙视,骂曰:淘汰狼。”小陶没有学会的另一项技能便是自行车。那时我的惊讶或许让他汗颜,但似乎没有让他决心开始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