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说到底,小陶还是一个不怎么会生活的人,因而常常让自己陷于坐立不安、左右不是的处境。他自己也曾反思过:“我从来不是一个爱装鸵鸟的人,偶尔做做云雀冲天一鸣,或者冲冠一怒。可是很遗憾,我每每因此得罪了朋友和上司,觉得我总是那么自我。”其实他说的自我,更多的是一种基于敏感个性的本能反应。除了敏感,我觉得他还有些不大自信,那次推荐他来新星社,他曾写过一个简历,我看后,觉得两年没见,他似乎并没有如我想象一般变得更自信,虽是个性使然,但实际也和这么多年命运多舛生怕犯错有关。他所困惑的事情很多,大都是那些极其琐细不为常人所着意的事情,譬如他曾经非常困惑,不知道如何在晚上去KTV唱歌、书房读《论语》和河边约会这些事情之中取得平衡。他内心装着的似乎永远是那么多,仿佛随时要把他压垮,以至于经常不知自己活在当下还是身为古人。内心的斑斓总是让他顾此失彼,也很受伤。在他的世界里,现实和想象经常混杂纠缠着,他像溜冰一样冒失地在其间穿行,要么脱离现实飞得太高摔得狠,要么超越梦想跑得太快老跌跤,常常是两个人的游戏玩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想要找个伴一起玩却总是被自己过于美好的想象所戏弄,游戏的结果不用说是自负全责。他的左摇右摆,飘忽不定,想来便是女人觉得靠不住他的原因。“凡事不宜太超过。”他豆瓣的签名如是说,我以为精准地道出了他这么多年历经艰险的感受。如果处在一个风云变色的年代,我不知道小陶是不是会活得更糟,但从他生活的这个国度和眼前的这个世界来看,他的很多担忧多少有些杞人忧天的味道:“雷曼兄弟公司破产,我感觉金融危机的海啸就要扑面而来之时,我的心就已经开始震荡,或上或下的。”他敏感的神经似乎一直感应着全球范围内的震荡,触角密集地伸向地球的每个角落。他的大脑似乎总是跑在他身体的前边,所以向来让人觉得他不切实际冒失突进。如他所写的《其实我醒着常常睡不着》一诗中所云:走一步/看一步/脚趾头/总是会犯错误……我就是这么着/常常犯糊涂/其实我醒着/常常睡不着。
认识自己是困难的,为了生活在某些方面改变是必须的,改变生活的状况得先改变自己的思路、心态和方式,如果不能,那就要调整,尽量使生活能够平稳运行。在我看来,你的精神和肉体大部分时间是在两个轨道上运行着的,以至于一开始就承受着一种撕扯和摇摆,这从你精神焦虑和神经紧绷所造成的间歇性癫狂可以看出,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需要处理和面对的事情越来越多,不管是内在还是外界的,都在不断加重这两条轨道上正常运行的负荷,起伏不定,便成了最直接最自然的反应。焦虑不安便会神经衰弱,心急火燎便会丢三落四,内心紊乱便会纠缠不清,头重脚轻便会顾此失彼。在我看来,你的早逝,不能排除自杀的嫌疑。是身体之累、感情之困、工作之忧、金钱之缺、舆论之压、未来之虑,粉碎了你。一个人得有多大的承受力才能负荷住这么多遭遇的重压,况且还是三番五次让你不得安宁?重庆崽儿在朋友看来是天性乐观、富于幽默感的,但我以为,这种乐观所能融化的悲哀正在悄悄地研磨掉你的精力和心力,而不为人所觉察。当生活的重锤不断向你砸来,满以为挪个地儿就能摆脱噩运的你,终于没有逃过劫难。我不知道在那个炎热夏天的晚上,伫立河边的你,感受到了什么,思虑了什么,最终看到了什么,你是在眩晕的状态下不自觉地赴水而去,还是果真如家人所推测的遭遇不测被水冲走,至今无法确知。此间心情和写《哀范君三章》的鲁迅先生竟如此相似:“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独沉清泠水,能否涤愁肠?”我无法像别人一样,对你的离去,仅仅感到天命不可违,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话还没有说完,也很想说完,我知道你对这个世界还怀抱着痛惜,对你的亲友还怀抱着眷恋,有太多的理想还没有完成,有太多的文字没有留在世间。
人一出生,便如子落棋盘。对弈双方是你和生活。若想保全性命,就先得布防。倘由着性子横冲直撞,只想自个儿杀得尽兴,最终只会落得人仰马翻。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也老谋深算得多。而今,小陶的这盘棋已输得精光,甚至让父母的棋盘上也损兵折将。当你终于无法落子的时候,不投子认输,对方会把你杀得片甲不留。唐师曾有一篇名为《不肯顺竿爬的朱家溍》的文章,内有一段生命感悟颇具深意:“朱老先生在启功亲笔的‘蜗居’下享受阳光,用心感受光阴的流动。他说,人生的苦恼无非是失落,无所求就无所失落,无欲则刚。人生脆弱就像一只蜗牛,小心翼翼,缓缓爬行。爬到适于生存的地方,可以终其天年。爬到烈日下,很快就会干死、晒死。人生留下的亦如蜗牛,只有爬过的痕迹,朱老身后留下一条闪光的亮迹。”是被动地为生活处置,还是主动地选择未来,我想小陶一直没有搞明白,他是无心于此还是无力于此已不可知,但最终证实了生命的脆弱。
斯蒂芬·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有一句话:“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使命。”从这点来说,家乡的彩虹桥坍塌事件对小陶来说便是幸运的时刻,虽然那时他还只是一个愣头青一样的高中生。不过,理想的种子,一枚就足够。剩下的事情就是不断地去浇灌和修剪。浇灌是自己的事,但也会时不时被别人的污水闷得心慌,修剪按说也是自己的手艺,但思想的枝蔓在生长的时候总是不管不顾,还没等自己觉察,就已经进了别家的院子,那怨不得别人下手太狠。关键在于,枝蔓依旧忘情地潜滋暗长,而心怀叵测的园艺师却是越来越多。不露头则已,端的你是收放不自如。潘恩说:“那些想收获自由所带来的美好的人,必须像真正的人那样,要承受支撑自由价值的艰辛。”没有收获自由,更没有带来美好,你承受过,艰辛过,挣扎过,但自由的鲜花也许只能开遍坟头。
八十多年前,鲁迅先生就说过:“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鲁迅先生可以这样说,那是衣食无忧时的敢作敢为,我们的小陶呢,像小陶一样挣扎在城市边缘、晃荡在乡村之外的这些个想“活下去的人们”又如何负荷起生存和精神的双重重担呢?单单要“活下去”,所付出的已经足够让人崩溃,我们用什么构建挡风遮雨的心灵屋宇,我们拿什么击退这可诅咒的时代?国家给予我们的好处我们不曾淡忘,但我们不想蒙恩下跪,时代给我们的遭遇我们也铭刻在心,但我们总是泪流满面。我们要前行,像小陶说的那样:“需要去不断寻找N个支点。在路上,要欢畅,就是这样,COME ON!GO ON!”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生存的支点,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恰好踩在起跃的支点上,眼看着小陶在不断跳跃着,试图跨过那高高的围墙深深的湖水,炽烈烧烤的火场荆棘满地的草堆,奔向心中至高的新闻正义和自由理想时,却瞬间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的世界空白一片。
我们总以为自己在路上,可谁又知道路的终点在哪里,我们总是看着提示生命长度的指示牌从身边闪过,感觉自己正奔向美好灿烂的明天,实际上呢,路的终点或许就在眼前,我们没有跨越它,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这戛然而止已标定了生命的长度。
五
能写古体诗的年轻人现在已经很少。小陶学的是中文,天性敏锐又孜孜以求,说来也不算奇。在他短暂一生的最后几个月,他的诗兴大发,佳构连连,喷薄欲出之势让人惊叹。或横槊赋诗,或浅唱低吟,文辞不凡,颇有古风。在他留下的诗篇中,让我哀痛的是这首《我的家庭梦想》:
綦水出深山,幽幽万里香。
常怀思乡梦,笔耕为稻粱。
他日泉水多,骑鹤觅娇娘。
携归小城隅,闲居青瓦房。
但闻莲花香,或效司马郎。
吾自涤器具,红颜俟酒坊。
茶酒自不衰,樱口滋味长。
诗书满壁架,明月洒东床。
此梦若成真,乘桴也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