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贴于二〇〇九年三月二十三日,和他真正动了念头起身回乡,相距还有一年。如今他真的远航而去,我却时时都觉得他在,我知道,他在我的心头已经驻扎。
新坟与旧坟所隔不远,纠缠于心的已不仅仅是悲伤。他的离去,让我想到一个人:张中晓。翻出《无梦楼随笔》,看到那张年轻的面孔,顿感呼吸艰难。那时光保留下的青春面容刺痛着我,就像陶一酌博客中不同时段的照片,所带给我的绵长疼痛一样。
时代虽相隔遥远,生命却同等短暂。这样的人,历史上有太多,只说那些名垂千古的,已足够编就一部《先贤早殁志》,这谱系自然不会有学钢的名字,他的身影在众多高大伟岸的前辈一侧似乎还显得过于柔弱和瘦小。但我相信,如果天假以年,他必定不会泯于众,但他是否能够承受城市生活那无时无刻的挤压?是否能够在头破血流之后依然保有理想呢?
黑漆漆的夜空中,总有些星星永恒闪耀璀璨夺目,也总有些星星暗淡无光看他不见,能看见的将指引行人的前进,那隐没在光辉里的,只有在我们心中放光。时间像是一个空的漏斗,我们最终都会随风飘洒出去,说不上恐惧,但那种虚空让人无法躲闪。
二〇一〇年岁初,小陶写道:我的二〇〇九年结束了,下一个十二年即将开始。我站在这个岁月的节点上,捧着脑袋眺望未来,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
未来并不遥远。如今的北京,这座已经没有你的城市,这座你挣扎了十年最终逃离的地方,让我有了一种要和它死磕的念头。
小陶啊,虚长你一岁,却没把你照顾好,本该早说的话也没有说给你听,我心里很是愧疚。你的双亲骤然失子,那种打击不是过来人根本无法理解,希望他们能够颐养天年。像你一样年纪的中国青年一代,还在路上,你所寄望的好好修宪,还得靠他们;神往已久的鼓浪屿,现在看来没有给你带来好运;什么时候国内出了梳理你家乡那段摩托帮往事的书,我会给你留一本。你二〇一〇年的三个愿望,我都记得。
你说,回家就是去赴生命中一个反复的约会。
你说,春天来的时候我的头发会不会荒芜?
你说,勇敢者的墓志铭是由沙滩上死去的浪写下的。
你说,以后去重庆一定要带我们到乡间睡吊脚楼,看萤火虫。
还说什么呢,弟兄,上路吧。天地间,谁在乎一寒士之死生?青春之身躯,已然为黄土所掩,未尽之才情,亦再无灿烂绽放之时。
你曾下定决心要写一部名叫《马镇》的长篇小说,让我惊讶的是,在你对这部书主题的描述中,依稀让我看到如今红遍大江南北的《让子弹飞》里那个叫鹅城的影子。然而,这部未竟之书,就此沉睡。不曾与你一同沉睡的,是你编过的几本书,它们的名字是:《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行为糟糕的哲学家》《离开喀布尔的日子》……
就在写此文章之时,又闻龙子仲先生溘然长逝。眼瞅这排着队向死亡走去的人们,我不知道,这个雪后春天的大地上,草儿们还会不会抽出嫩绿的新芽。
写完悼文,拉开窗帘,阳光温煦,雪化的水滴敲打在我的心头,不知道你的家乡是否也在落雪,是否也有阳光下的水滴,我是多么希望,它们能把我的心愿随水流带给你,深深地渗进你灵柩那干枯的木板里,让你知道我在遥远的北国想着你。
2011年1月30日—2月21日写毕,3月18日改定
在薄熙来即将倒掉的日子,想起小陶,那个曾经为之呈上诗篇的重庆过客,心里难过万分。不知道听闻此消息的他有何感受,我是为他惋惜到心如刀割的。那个要了他命的重庆,那个曾经让他怀抱了赤诚热情的重庆,如今要换新颜了,而我那肩挎背包的兄弟,却再也回不到他家乡。家乡也许即将迎来曙光,地下有知的他,想必是会欣然的。
如今再来看看这首题名《晶师转祝薄书记春节快乐诗》的诗,那红色的潮涌确曾将他淹没过:辽海春色去常新,老虎滩头历古今。渝州黑魁尽网罗,红歌一曲为人民。许是激情澎湃的他对那片土地真的有了期望,归乡旅途不再漫长。
至今对他那段回乡的日子都所知甚少,所以很想知道身陷红城的他是否有所改变。也许在被抢劫之后,他早已知道这不是一方平安的所在,于是回到镇子,想要梳理那漫长而芜杂的人生,上帝却最终没有给他机会。
乌云散去后的重庆,大地就要苏醒了,我想,春天来的时候,你的头发一定不会荒芜,我也一定会在草木茂盛的时节,回去看你。
2012年3月16日又记
今天是薄熙来案宣判的日子,罪名很多,无期徒刑。
每次他的消息一出,想到的就是学钢。如今北国已近深秋,我还在此界逐食,过的远非快意。这样的日子还有多少个我不知道,只是碌碌,身边的朋友大多也是如此。多次想过,学钢若在世,是不是会如他所说重返京城,我只知道那生活必定异常艰难,他瘦弱的肩膀是扛不下去的。若还在家乡,前路又在何处?我着实看不分明,只是知道他心里会不甘,也很难受,谋一份食问题不大,但生活的担子亦难言轻松。
过了三十的门槛,觉得人生无非上台唱戏,下台卸妆。唱戏就得强打精神,装腔作势,卸妆方能一派天然,随性适意。我们这些还要在人世唱念做打的人们,实在是肩着生命的重担,放不下,也不能放下,每日价还得羞辱度日,只能靠内心维系一种看似有尊严的精神生活。
想想这人生,无非死棋活棋。下死棋必因绝望在先,而下活棋全由内心取舍。我的人生这盘棋还得下,他已无须和这个世界纠缠。两年前我说要死磕,现在看更像是姿态,我们磕,只能死,不如说成死缠烂打,不能给对方以颜色,就缠着烂打。
学钢走后,为他写过文字的,流布最广的是瓦当所写,这篇《“其实我醒着常常睡不着”》刊于2011年1月20日的《南方周末》;熊培云在其“思想国评论”转载了此文,并记:“瓦当兄的一篇纪念文章,读来感慨万千。多少美好心灵,在这不仁义的时代里由挣扎到淹没,直至尸骨无存。”周为筠写了《回不去的故乡》;清原写了《哀学钢》;李怡写了《忆同窗陶学钢》。还有两位朋友,一位署名“酱缸”,写了《其实他醒着,一直没睡着》,另一位署名“爱自居中”,写了《不知名的悲伤总在上演》。凤凰网读书频道以《悼媒体同仁离世:当悲伤逆流成河》为题,引了瓦当的文字,编者按云:“此文中去世媒体同仁曾是凤凰网读书频道的编辑,感谢作者确证此消息并寄情于此文共悼逝者。”我也写了一篇,除了在豆瓣上贴贴,没有落脚的地方,说此话是不假的,前年写完,我曾记:“这篇文字,下笔时正值旧历二〇一〇年腊月二十七,通览学钢博客,在他所留文字中出入数次,花二十余日方完篇。此文若干细节得小陶大哥学明兄核实,确保基本无误。阅他人几篇悼文,颇感时人对个人历史基本信息的淡漠和不屑,竟至于其名中‘钢’‘刚’混淆,行事也多舛误。又,得张立宪、熊培云、王晓渔、瓦当四位先生览过,综其意见修订。”投了数家刊物,只有《传记文学》刘琳琳女士做了回复,原本有希望刊用,我还特意告了大哥学明,可后来邮件往来,最终因不合体例未能刊用。后来一想,现在谁会为一无名已故文青刊布这一万来字的悼念文章呢,渐渐也就不再操心了。
我写此文,是因突悉噩讯,心中翻腾,知道世间也许不会有谁会如我般与他有别样经历,而他的人生似应有较为明晰之脉络,故几番爬梳,才将他的行迹略略写出,私心是给自己一个自以为是的答案,让自己能放下。写完之后心倒是放下,能否流布,早不在意。只是每念自己生命中曾有过这样一位朋友,便为之辛酸,泫然。初闻学钢去世,有朋友动议为之募集财物解决家困,那时学钢已经去世半载,对其家人来说,正是心情渐平之时,突如其来的盛情好意难免勾起哀心,便未应允,而对朋友来说,有心者自会去表达,不需如此声张,故不再作此念。亦有将他的文字收集整理的想法,但他成篇的少,多是博文,流布要比成书更容易,也就作罢。
如今,学钢已走三年多,看到豆瓣网将举办“第一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觉得自己所写悼文最初落脚于此,而学钢亦是此间常客,豆瓣是年轻人聚集之所,如果能通过大赛让更多朋友读到此文,借此知道学钢一点行迹,作为朋友,我欣然。故将旧文翻出,附上去岁和今年的感慨文字,问候这位老兄,也祭奠自己的青春。
2013年9月22日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