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人的一生有多种可能性。可能刚一出世就夭折,可能活过百岁;可以到处行走,或者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可以当兵、做官、经商、写书、航海、演戏、行骗、乞讨;可以平凡地活着,不耐烦了就揭竿而起;可以无所事事躺在海边,望着天空发呆;也可以守着一块薄田,春种秋收,直至到老默默死去。总之,天地那么大,道路那么宽阔,生命只不过是一次经历,活法不只有一种。
但是,二十年已经过去了,我仍旧在当初出生的地方长久地一成不变地生活,当一名乡村学校的教师。
这是乡间,深入广阔田野的腹地,植物们无遮无拦地生长。草、树、裸露的泥土、齐齐整整的田畴、常常断流的河流、从不陌生的面孔、无须赞美的阳光、空气和往复的四季,然后是老竹院。我不想说出,这是爷爷年轻时开荒开出来的地方。他是个说不清什么路数的部队里逃跑的壮丁,昼伏夜出,历尽千辛万难逃到这里,在河流堤岸这边垒土为墙,伐木为檩,以草为盖,栽下橘柚、桃杏、松杉,种了水稻、白菜、萝卜、油菜,就算安家。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以至于屋子旧了又掀,掀了又盖,树木、竹林愈来愈高,房子愈来愈矮,人愈来愈老。他养育了8个子女,夭折了两个,成了6个。他死在他唯一的儿子我的父亲重新盖起来的房屋里。
我想,父亲应该可以算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吧。他出生于1947年,读了些书,(他的五个姐妹有四个没进过学校的门槛!)短短一辈子都在追赶新生活的潮流。在正需要接受更好教育的时候,碰上了三年困难时期,为了逃避要命的饥饿,他放弃学业,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本村小学里,当上了一名耕读教师,只是因为那儿每天有几两米的稀饭可吃,还可以为家里挣工分。后来不断的事实证明,“吃饭”是怎样有力地支持着人生重大事件的选择,以至于我从这些经历中领悟到,理想人生应该是这样的:个人生活的目的不是为了求温饱,求简单的生物性地活着,而是在生命权得到充分保障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求身与心的自由发展。
父亲在学校的工作,就是带着学生写批判稿,参加批斗会,批林批孔,批这批那,搞开门办学。我至今不清楚开门又如何可以办学。我想他的生活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他们包括那些大城市下放来的知青象征性地完成了斗争恶霸地主的革命任务,就拉着二胡,唱着革命歌曲,排演革命戏剧,进行革命宣传。那时候,生活不需要思考,只要温饱,只要参与,而有了温饱有了参与集体活动的权利就有了快乐。
然后,父亲因为出众的文才被调到公社去当秘书。一个穷乡僻壤毫无背景的年轻人终于走出了农门,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他惊喜万分,整个幸福大队也惊奇不已。他辗转于各地搞社教,还到洪湖革命老区住了两年,回来后,到供销社、工商所等单位任职,改革开放后到梅田湖乡当副乡长,等到地市建立国土局的时候,他又进了土地管理系统。工作、旅行、读书、不断恋爱、挥霍无度、恃才放旷,最后,是本市土地管理局给他举行了葬礼。
他在四十八岁时死于肝癌。在他过世之前的几年里,忽然开始恋家。每天下班就赶快回家,给全家人做饭,要妈妈当下手。和我们下象棋,教老人打麻将。深夜还在看书,却不许我们熬夜。用他惯有的语气教训弟弟们。到菜园里帮忙,观察每一棵树,看稻谷的长势等等。这使我常常惊异,人年轻的时候,总拼命着要离家远行闯世界,到了人生的老年,却要叶落归根。当我一次又一次地打量这些爷爷手下成活的树木、竹林,父亲盖的已开始老旧的房子,想到自己几十年笃定地生活在这里,再一次地感到出生地对一个人的神秘牵引。
父亲给我留下了一柜书,就从世界上消失了,非常彻底,以至于作为长女的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有过父亲,是否得到过一种叫做父爱的情感。但是,我的面貌、性格、爱好、甚至笑容都酷似那个过早离世的人,至少,他让我看到了读书的魅力。
可怜呆儿无友伴,独来独往自开心。春入竹林拾笋叶,夏到田埂赏秧绿,秋登长堤迷晚照,冬堆白雪筑冰屋。曾闻蹒跚学步时,绕墙扶竹寻母亲,嘴啃泥地爬不起,滚身尘泥难为情。手持小铲造炉灶,泥当米饭和水蒸,烟火熏目泪欲倾。米饭已熟菜已备,树影日光邀客人。端水自饮权作酒,咿咿呀呀自醉心。黄金儿时不复再,女儿七岁入校门,痴呆愚钝无言语,形影相吊唯书朋。惊羡书中天地阔,隐入其间不忍出。黄昏尚辨蝼蚁字,母呼吾儿惜眼睛,惊起方知天已黑。又忆六月蚊虫多,帐中点灯子夜过,忽闻惊雷激雨下,屋漏湿书乱手脚。慧书初启灵心智,蒙昧始开目始明。
这是我十几岁的时候胡编滥造的,这就是我的童年。那时,田野一望无际,看不见人影;黄麻密密麻麻,高可遮天;竹林幽深,地上铺满厚厚的竹叶。土墙低矮,墙面上布满昆虫打的小洞,只有静,静得每一片叶子轻微颤动的声响都能听见。一个几岁的小女孩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着这个寂静的世界,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想不到。没有玩伴,没有玩具,所有的人都上工去了,没有任何娱乐,电视是普通老百姓十年以后的事情。广阔的世界与她无关。不知道恐惧。只有等待,无目的空白的等待。后来我想,等待也是一种生命状态,静静地等待,等待母亲归来,等待晚餐,等待长大,等待,然后镇静地看着青春缓慢然而飞速奔来。我等到的是什么呢?
坐在幸福大队的教室里,小学三年级,靠墙的一组,这是1977年。一天下午的第二节课,铃声已经响了很久了,女老师才大步“啪啪”地走进教室。她个子高,几乎和黑板一样高了。她声音很大,很严厉,眼光向整个教室一扫,所有的眼睛都畏缩起来,教室里非常安静。这是一节数学课。老师一边匆匆忙忙地讲述一边在黑板上写:
“120除以6等于20。如果我们要算被除数,就用20乘6,也就是商乘以除数,算一算!同样,如果我们要算除数呢,就用商乘以被除数,这里就要用20乘以120——”
“不对,老师!”那个外表柔弱从来默默无言的小女孩,几乎是喊了出来:“应该是用120除以20!你验算!你去问别的老师!”
因为表达不清更加紧张,因为害怕否定措辞更加激烈,因为从不发言更显独特,整个教室都安静极了!其他同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茫然地看看老师又看看她。老师蓦然听到这话,不做声了,一手支着黑板,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睛朝女孩射出疑惑而尴尬的光。女孩毫不畏惧对着她,一脸倔强。老师说:“你胡说!”一摔粉笔,走了出去。教室里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样子。
这个女孩就是我。我不知道老师干什么去了,但是我第一次感到一种奇怪的激情。我坐在座位上,非常激动,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某件事情已经在我的生命中发生。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思想,第一次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第一次坚持了自己的信念。我看了书的,肯定是对的,你去问吧!我不能让你教错的东西给我们。我们多么不幸啊!我们应该有更好的老师来教!一种崇高的情感忽然充溢着这颗小小的心灵。谁是这个更好的老师呢?是谁呢?如果没有,就是我吧,我长大了就去做教师,一个很好的老师!不是这样的老师!一个教真知的老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我刚刚学的句子。多好的句子啊!
老师回来了。她不声不响地走上讲台,开始讲课。她更正了上节课的讲法,她一整节课都没有再看我一眼。她没有批评我,也没有表扬我,她做得多好啊!她既不让我过于沾沾自喜,又没有打击我坚持真理的信心;她既让我得到了独立思考的快乐,又没有激励我的自高自大与乖张。
没有谁知道,一种叫做理想的东西在我的头脑里生成了,一双怀疑然而热情的眼睛开始静静地观察这个世界。没有谁还记得这件事,连父母也不屑倾听,没有谁知道这短短的一节课对我一生的重要影响。
1986年我高中即将毕业,我们村名已改成宜山垱,宜山垱村小学里急需一名合适的民办教师。那是我父亲工作过的地方,我的母校。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啊,得到消息后我不顾家人同学的反对,立即回到村里,通过了招考,摇身一变成了老师,轻轻巧巧地就实现了自己的第一个理想,开始了我为期12年的民办教师生涯。那年,整个村里同届的高中生只有两个,另外一个远走高飞,现在是一家国际连锁酒店的工程经理。
那一年宜山垱村小学已有25年的历史,有298名学生,10个教师。我未满十八岁,年薪议定4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