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苜蓿生涯(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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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飞机落不到我们村小学

每天清晨,村广播发出巨大声响穿过田野、树林和人家传到我们村小学。那时经常能从广播中听到飞机从天上落下来的报道,是些外国的飞机。这个县也曾有人亲眼看见巨大的机器像一只受伤的大鸟一样从空中跌落,在乡间引起极大的震动,成为长久的谈资。为什么没有一架飞机刚好落在我们村小学破旧的办公室屋顶上呢?反正是要落下去的。那时十八岁左右的我这样想。最好是周末,老师和学生都回家了,唯一的飞行员跳了伞,一声巨响,火光冲天,我们这所偏僻的小学就可一夜成名,就可名正言顺地找上面要一笔钱,建新的校舍了,甚至还有可能换成高高的楼房。这个念头让我美美地想了好多晨昏。

这与我常在下雨的日子里和四十八个一年级的孩子举着伞上课有关。下雨啦,雨水从教室屋顶黑色的木檩与木椽之间飞流而下,像几匹细小的瀑布。我们撑开伞,孩子们在雨伞下笑、尖叫,说教室里长蘑菇啦,黑色的蘑菇啊,然后咿咿呀呀继续读书。

学校建于1961年,已经历二十五年的风侵雨袭。校舍建在村外的半块墓园上,地势比较高。三幢平房,摆成撮箕状,坐西北朝东南,撮箕背后是一排高树,高树后良田千亩,种的是水稻,稻田比学校的地基低了将近两米,形成一个陡坡。撮箕背那幢为教师的办公室、寝室、厨房,两幢八间教室分列两边形成撮箕口。校舍前长着一排疤痕累累的老柳树,那显然是长年累月被调皮的学生虐待的结果。撮箕底就是大操场了。泥地,凸凹不平,顽固地生长着许多野草,每学期师生们都不知要铲多少遍,下雨的日子就起暴泥无处落脚,而晴天呢,又成了村人的场院,豌豆、菜籽、稻谷、芝麻依次摆出来,一年四季,给我们上着生动的农事课。撮箕外仍旧是村人的墓地,上课的时候,时常会有吹着唢呐送葬的人群抬着黑色的棺材穿过没有院墙的校园。鞭炮一声接一声地炸响,抬灵人一声一声地吼叫,竟一点也不干扰上课下课清脆的钟声,谁也不会大惊小怪。

青砖砌的三栋平房已不怎么坚固了,因为这些房子比我的年龄还要大。瓦棱间长着些隔生的植物,青苔爬上了墙。木窗户的木板窗扇也已经碎了许多。后窗外面不远处就是丛生的杂草。四年级五年级教室里整整齐齐排着两人坐的长桌子,桌子上伤痕累累。低年级的教室里的桌椅是各个学生从家里搬来的。有小方桌、有床头柜,有长板凳当桌子,小板凳当椅子的,五花八门。教室地面是泥地,明显地已经脱了几层皮。教室里墙面斑驳。布置大同小异,黑板上方都贴着用红纸写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左边贴的白纸上是《小学生守则》、右边《班干部值日表》,都用红纸条镶了边。后面墙上用红纸围成一个方框,工工整整地写着“学习园地”四个字。两边贴着名言,如“天才出于勤奋”“一年之计在于春”之类,每一间教室的标语,字体、优劣都不一样,因为他们出自不同班主任的手笔。黑板的两侧还贴着《小学生守则》和课程表、清洁值日表。这是每一间教室规定的布置。感觉还可以吧,只要你不朝上面看,看不到开裂的墙缝,蛀坏的木梁和檩,你就不会吓一跳。

当杨柳轻拂、小路上野花蔓延开来、秧苗织出大片绿锦、空气中充满各色植物混合的醇香、远处传来清脆的布谷鸟声,这时候,小小的学校与大自然是如此贴近,那样幽静而美好。

然而有一次,我们却吓坏了。

那天本是个晴好的初夏上午,我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上课,教孩子们念着儿歌。忽然有什么不对劲,望窗外时,见天阴沉得像要塌下,有不可遏止的声响从远方滚滚而来,令人心惊胆战,而前来报信的劲风早已将木窗扇拍打得噼里啪啦,有几块瓦片先就吓得掉下来了。教室里暗得看不见孩子们惊异的眼睛了。不好,这是风暴啊!我赶紧跑出教室。就见校长正在通知各班,让大家立即将孩子们带到操场中间按班级排队。

风暴有可能吹倒校舍!千万不能让学生待在教室里啊!

学生们刚刚撤出教室,风就飞沙走石铺天盖地而来,震天价响,风声中清晰地听见了房屋梁“咯吱咯吱”的声音,老柳树痛苦地拧着头。我一边指挥着,心里又是担心且又巴不得风把教室吹倒了算了,那就不得不建新的校舍了。我们让学生手牵着手,学前班站在最里边,五年级站在最外围。一阵排山倒海的风横扫过来,把人群吹倒了。老师们赶紧把他们拉起来,大声呼喊、跑跑跳跳维持秩序。又一阵来了,小同学在风里你歪我倒,有的吓得哭起来了,有的觉得挺好玩,嘻嘻地笑,以为是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呢。五年级孩子有点懂事了,自动帮助老师照顾小同学,满脸正经受锻炼的庄重样子。

暴风过后暴雨紧跟着来了,密集的硬线从天空斜砸下来,仿佛天河决了口,不打算停。风抽雨打,无情地砸向操场上的站不稳脚跟的孩子们,更多的学生开始惊叫哭喊。幸好这时家长们知道了消息,也连滚带爬地从村里各条小路上跑来帮忙。校长果断地决定,家长来接的,离家近的,赶快回家。各位老师组织好学生到看起来最坚固的老师办公室、宿舍廊檐下去避雨。不过大家要保持高度警惕,一有异响,立即分散。千万不能伤着人。于是,我们像赶鸭子似地将一百多个学生赶上廊檐,挤在那儿看水帘洞,雨水哗哗地响,把土操场流出一条又一条泥水沟。孩子们不用上课啦,变得特兴奋,有说有笑地,还疯邪着挤、推、用手接雨,有的还非跑到雨中乱窜不可,急死个人。

到下午时,雨小了,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个娃娃。检查完每一间教室的情况,各个老师都成了落汤鸡。大家互相看着淋湿的衣服和赤着的泥脚,呵呵笑,互相说:“天,没事就好!这风雨真大!”

我的办公桌上除了抢救出来的备课本和一叠学生作业本外,已没有什么是干的了,一抬脚,暴泥连脚而起。还好,学校厨房里大灶那块儿不漏,炊事员胡妈百般地呵护着四大盘菜和一锅饭,等我们忙完后吃饭。我们十个人滑滑溜溜走进去,每个人都还兴奋着,好像一场打赢的战斗刚刚结束,站着、蹲着说说笑笑地吃着饭,胃口比平时好得多。吃完,校长说:“晚上继续晚办公。我这就再去找村里苏书记报告学校危房的情况。”大家边吃边纷纷说:“再告诉他,以后屋倒了,砸坏了学生要他负责!”

第二天就听说了,我们这儿幸好不是风口。那些风口扫过的地方庄稼倒伏不起,大树被连根拔起,农家的新屋顶被整个儿抬起来放到一边。好险啦!

校舍经过不断地修葺,终于熬到了1997年,村里在上级的资助下,将校舍换成了六间全新的平房,教师宿舍修整了一番,样子没变。校园加了一人多高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