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没有目的的直射下来,照在村边的高树上,寂静的田野里,也照在田野尽头那块高地的我们村小学中。四处茂盛的庄稼毫无表情生长,似乎对这三栋大平房里传出来的孩子们喧闹声习以为常。
这是已然入夏的漫长中午,凹凸不平的泥地操场上玩累了的学生们停止了追逐打闹,搓着自己弄脏的手,显得有点茫然无措。做什么呢?除了到稻田埂上拂水、捉青蛙,去豌豆田里抓蚯蚓、捉小虫,在沟渠旁的桑树叶间摘桑葚果,他们也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玩,可是这些事老师严厉禁止,谁去了轻则罚站,重则打手心请家长,风险太大了。敞开的校园没有单杠、双杠、跷跷板、滑梯和秋千,两个水泥乒乓球台居然也破损不堪。要是有什么事做就好了。
就在这时,学校破旧的教师办公室里传出来美妙的音乐,那声音像风筝一样轻盈地飞过校舍前后的高柳树,飞到操场上,飘向田野。远处劳作的两个人直起身子朝学校的方向望了望。
孩子们早已蜂拥着趴到办公室门口窗口,看着横放着的、竖放着的旧办公桌后面的成耀老师。他矮矮的,背部高高地拱起,正坐在那个叫脚踏风琴的东西面前,对着窗外的高树野田,双脚有节奏地踩着,瘦长的双手从容地按着黑的白的键,令人着迷的声音就流泻出来了。一会儿悠长曲折,说不出的好听,大家安静得像屏住了气息;一会儿呢是学生认得的旋律,很轻快,有几个小声跟着唱起来了:“太阳当空照,我去上学校。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每一双眼睛都亮晶晶的,无比神往无比虔诚地盯着成耀老师。他真行啊!
风琴不知是那一个大城市的哪一所大学校捐赠的,很隆重地搬回来的时候,老师们欣喜地看着这个周身闪着高贵色彩的笨重物件赞叹不已,又惋惜地说,这个东西要那么多钱,一个民办老师一年的工资还买不到它呢,破旧拥挤的办公室委屈它了。再说了,没有谁会用啊。谁会用呢?孩子们的音乐课就教唱几首简单的儿歌而已啊。
成耀老师说:“蛮简单,蛮简单,学得会的,不会让它浪费。以后有事做了。”
果真两个星期之后学生们就听到风琴声了,那声音起初像拉风箱,昂贵的风箱啊,所有听到的人都会心微笑。后来那音乐就由生涩到流畅、由简单到繁复、由笨拙到轻松明快,仿佛那弹奏的人一点儿也不费劲似的。
那就是成耀老师在弹奏。成耀老师是这所学校里最行的人物了。他几乎是什么都会的。
他读书的时候成绩特别优秀,尤其数学更引人注目,只可惜他的背天生弯曲了,是个罗锅,高中毕业后居然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去考大学。回到村里,村里就安排他到小学里教书。这对他来说非常合适,能够学有所用,又可以避开生产队繁重的体力劳动。成耀老师的数学课无懈可击,教学质量无可挑剔,在这个乡镇是出了名的。
除了上课,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鼓捣。
他可以修理许多东西,什么手电筒啦、收音机啦、录音机啦、大队部的扩音器啦,这些都是当年的高科技产品,每每把一样哑了的电器弄得重新响起来的时候,成耀老师就会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会收获村里人许多赞叹目光。当然,下棋、打乒乓球他样样精通,修理桌椅,刷刷油漆,用石灰抹抹墙,更是不在话下。这使他在村里获得了巨大的声誉,说他的高高的背里装着数不清的智慧呢,孩子们看着这个背的时候都带着敬畏的眼神。
对于成耀老师来说,时间还是太多。因为天生的残疾,又性格内向,他没像其他年轻人那样出去谈恋爱。他呆在他的小房间里,做什么呢?
成耀老师在织毛衣!
成耀老师的年龄已经越来越大了。他的父母陆续去世。天冷的时候,也没有人给他织毛衣。他自己织。他的与身体比较明显宽大的两只手掌中间,穿着四根洁白的钢丝毛线针,蓝色的混纺绒线被结成了一只长筒。那是毛线衣的正身。等我们所有老师惊叹地发现他手艺的时候,他毛衣正身已经织得差不多了。成耀老师安静地笑着说:“毛线裤都穿了好久了!”说着,他掀起裤角,我们看到里面黑色平针毛线裤。
大家都觉得应该给成耀老师找女朋友结婚了。
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起先,都还有点条件,比如,要体力好,心疼人,要清白。人家女孩都知道他是个好人,可看了他的罗锅背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为什么?他没有劳力,不能干农活,民办老师的那点工资连自己都不容易养活,还想靠他养家?
终于有一天成耀老师结婚了,那不是天真的青年一直以来想看到的现代爱情传奇。与他结婚的是一个脑膜炎后遗症的智瘴女孩,曾经是他的学生,瘦小的个子,枯黄的头发,据说连钱都不认识。一个身体残缺,一个智力瘴碍。老天真会开玩笑啊。
但至少成耀老师终于有一个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成耀老师越来越瘦,个子越来越小,背部突出的骨骼越来越大。从这所村办小学调到那所村办小学,越来越沉默寡言。小妻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呆在家里,买一点儿菜,(她是什么时候认识钱的?)弄点儿饭吃,后来还会打麻将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幸不幸福。村人们好像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他教了这么多年书了,应该有学生来看过他吧?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只是那破旧小学的风琴声还是时常地穿过田野响起来,在喧闹的中午,也在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的时候。可以想象那声音出自一双灵巧的手,一颗清澈的心灵,那美好的乐音使乡村的小学、静默的村庄、广阔的田野变得诗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