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苜蓿生涯(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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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冬瓜、南瓜及其它

很快,暑假就结束了。回到我们村小学,推开老厨房颓旧的木门,你会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声:这么多啊!满屋的菜。暗黑的地面上,粉白长圆的大冬瓜和磨盘样金黄的南瓜码齐了屋顶,占去了厨房的一半。粗黑的屋梁上吊着几个大塑料袋,那里面是晒干的茄子丝或白辣椒,四五大串干的长豇豆垂下来,闪着诱人的浅黄色;墙角两个大坛子,是胡妈将新鲜的红辣椒剁碎,用盐腌好了,装在里面的。一打开,红艳艳的,酱香浓郁,逗人口水。地上散乱地堆放着刚摘来的菜瓜啦、丝瓜啦、刀豆啦、青辣椒、红辣椒等等,五颜六色,可谓琳琅满目了。

每年暑假过后来到学校,见了因两个月没有人迹而暴长出来的满校园荒草,再看见这样的画面,我心里就有一种把它摄下来作为永久纪念的冲动。这是我们炊事员胡妈整个假期的功劳。她一年四季把学校那块不到一亩的菜地拾掇得有声有色。

“胡妈,这么多,吃得完?”有人眼里一亮,搭讪着问。

“十多张嘴吃饭,还吃不完?最多吃一个半月,又要愁菜了。”胡妈的口中总离不开一个“愁”字。想想吧,把那么一块菜地给她,再给她一些米,一些菜籽油,(这些都是老师们从家里带来的),这十多号人一日三餐就交给她了。一年四季,花样要多,要好吃,要吃得够。还不难吗?

于是,胡妈除了做饭,就在那个菜园里忙活。松土、下种、栽菜苗儿,挑着两只大粪桶从学生厕所一担一担把粪运到菜地,细心施肥。菜地旁有一个很深的池塘,不规则的塘岸上生着几棵老柳树,水很清,池中有天光云影。蹲在池边,用瓢一舀,就可给菜地浇水。这个池塘还是我们学校所有用水的水源。除了菜地,校舍后面、旁边、树下,她也会利用起来,让瓜蔓绿绿地爬了满地,树上呢,叶间垂着长丝瓜,一条比一条站得高,一条比一条青绿,好看得很。暑假过后,胡妈收获了冬瓜、南瓜,秋辣椒、秋茄子,就开始种下一季的菜了。小白菜啦大白菜啦,莴苣啦,萝卜啦,榨菜啦等等,忙也忙不完。

胡妈给我们做菜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的。她在那个烟气熏天的大土灶上的锅里巧做文章,每一种菜都有办法弄出不同的花样。我所知道的冬瓜就有几种吃法:

第一种,炒冬瓜:冬瓜切片,大火爆炒,佐以香葱和辣椒酱。红、白、绿三色,煞是诱人食欲。

第二种,冬瓜汤:必定是买来了几根猪骨头,细细地熬的,瓜肉透明带一点微微的绿、汤清亮。这道菜犹以过节或学校来客了做为多。

第三种,煎冬瓜:冬瓜砍成小方块,每一块正面用刀细细地切口,横、竖都切,然后放在锅里煎,油必定放得很多,正面煎至黄熟,再翻过来,加辣椒、生姜、桂皮、少许水,煎熟,就成了。这道菜还有个名字“扣肉面子”。“扣肉”可是鄂系名菜喔。

第四种,红烧冬瓜。胡妈心情好,时间又很从容的日子就做这个菜。冬瓜切成小方块,多用油,放在锅里文火细细的烧,加以胡妈拿手的作料,真的很香啊。

第五种,去皮的冬瓜晒干了,切成细丝,用辣椒酱凉拌,也有独特的风味。

每年那成堆的粉白冬瓜像一头头肥美的小猪就这样被胡妈一只一只地弄给我们吃掉。

还有南瓜。老南瓜红、甜、糯,令人想起困难时期的南瓜饭,怎么也吃不腻。吃茄子的时候,李老师必定讲起《红楼梦》中十二金钗,细细地叙述她们吃的茄子配料和数十道工序:

“那还是茄子吗?那就不是我们吃的茄子了!”李老师一边大口地吃着饭,一边说。

几个人坐了四条长木板凳,围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通常是三大盘菜,加一大碟酱萝卜。总有迟到的两个人蹲着吃。胡妈要喊:

“慢一点,还有人没来!留点菜!”又对后来的人说:“要先跟我打招呼,好给你留菜。吃****都要吃到前面!”说完,胡妈就先大笑了起来。谁也不好和她变脸。

初春,青黄不接的时候,胡妈也有办法弄到一些好吃的东西。

有一次,胡妈就跑到人家肥美的红花籽地里,几镰刀割了一篮子菜,飞跑地回来,摘了叶,拣最绿最嫩的茎,切了,青青绿绿的,炒一盘给我们吃。吃饭的时候老师们一边吃一边就笑:

“胡妈,现在只有猪才吃这种东西呢!你把我们当猪喂呀!”

胡妈说:“嘿!还不肯吃?明天早晨,一人一根绳,把你们拴在稻田里,不吃也得吃!”

这时候,我们就最希望打雷下大雨。一下春雨,学校周围的草地上便长出黑色的地衣,肥厚,嫩滑。胡妈大把大把地把它们拾起来,放在脸盆中泡,一遍又一遍的淘洗,找来几个鸡蛋,弄成一大盆地衣鸡蛋汤,又热又鲜又香,喝得人人暖乎乎的。那城里人想都没想到过世上会有这样的美味呢!

我们吃过莴苣全宴、黄瓜全宴,白菜全宴等等,有时连续十天吃白菜和萝卜,极具幽默感的胡妈总是让我们吃得笑呵呵的。我们归纳了胡妈菜弄得好吃的诀窍,那就是坛子里自酿的辣椒酱、豌豆酱,菜地里的半畦小葱。无论什么菜,辣,出锅的时候撒一把葱,就非常诱人食欲了。

我到那儿上班后,不到一年就由一个瘦小的女学生长成了一个胖乎乎的女老师。

为了改善生活,老师们也想过很多办法,有过许多趣事。

有一天清晨,胡妈早早地来到学校,一开厨房门,就失声尖叫起来,粗利恐怖的声音在校园里回荡,全校老师都被吵醒了,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从各自的寝室跑出来到厨房去看。一看,每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原来,李老师的老学生为了孝敬他,昨天深夜给学校送来了一口袋青蛙,丢在厨房里。袋口没有扎紧,一只只肥肥大大的绿青蛙跳了出来,锅台上、桌子上、板凳上、水缸上、柴垛上、地上甚至屋梁上,到处蹲着,鼓着大肚皮,眼睛黑亮地瞪着人,听到响声,一齐开跳,整个厨房全是起起落落的大青蛙,门一开,有一只青蛙就撞了胡妈的脸,逃走了。没有心理准备的胡妈怎不失声尖叫呢?叫完后就开骂。老师们说:“别怕,胡妈。青蛙只是借你的屋子开开会,过一会就走了。”胡妈愤怒地抄起竹竿,扑扑一阵乱赶,青蛙们从窗口、门口没命地跳,急急逃命去了,一会儿就没了影子。这事让胡妈骂了好久,也让李老师叹惜了好久,说白白地该了一个人情,白白地丢了一碗好菜,这是人家一晚上的劳动啊。

早谷秧栽下去时,水田已被老农整得烂熟。秧油绿油绿地,水也澄清了,此时正好捉鳝鱼。我们晚办公的时候,就可看到窗外黑暗的田野上许多飘飘忽忽的渔火。校长借故走了,晚办公也结束了,几个年轻老师就秘密商议着去玩。大家找来两片一米见长的楠竹做成的鳝鱼夹,用竹竿吊好煤油灯,出发了。起先他们不要我参与,说田埂太窄,夜太黑,怕蛇咬,麻烦。我说:“你们捉了鳝鱼总要人提着吧,我一个人在学校里,怕。”他们只好答应了。

我好奇地拎着个袋子跟在三个提着渔灯的大男孩后面,小心地在刚可立足的田埂上穿行。头顶上,繁星闪烁,天空广阔无边,空气湿湿的,带着植物特有的清香滋味。平坦的田野上全是稻秧,一蔸蔸齐刷刷的,一行行整整齐齐,风轻扫秧尖。不时还听到秧苗咕咕喝水的声音,或是鱼扑水的声音。远处,渔火点点,使乡村的夜更为静谧迷人。我陶醉在夜色中,不小心就跌了一跤。大家不敢吱声,怕惊扰了静静躺在秧苗间的鳝鱼。嗨,说真的,我到今天也搞不懂,鳝鱼白天藏得好好的,为什么晚上出来晒星星晒月亮?是哪一个好吃佬最先发现了鳝鱼的秘密呢?害得大家到晚上去寻寻觅觅?

大华首先捉到了一条,有点小。我赶快伸过编织袋装上了,提着说:“我怎么没看见?你们不要把蛇捉到里面了。”这时,郑义也捉了一条,大家感到很振奋。接二连三地,鳝鱼似乎特别多,只是袋子拖着水湿湿的还没有多大重量。我想看一看,又怕里面窜出一条蛇来,加上实在是忙得很,路不好走,还有些微的兴奋和紧张。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走了多少田埂,露水都打湿了头发和鞋了,离学校越来越远了。他们都唱歌般地说:“行了,灯没油了,一大盘应该是有了,回家——”

回家的路上,三个男孩很高兴,唱起了歌。一路计划着谁杀鳝鱼,谁刷锅,谁掌勺,谁生火,互相挖苦对方的滑稽吃相,商议着是否应该学喝酒。我也提着袋子轻快地跟在后面。走到学校的菜地里,他们还举着三盏油灯,用小刀把韭菜割了一把。

到学校了,刀、砧板、盘子,一切准备就绪,大华提过编织袋,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一看,说:

“怎么没有?一条都没有。”

小郑、小赵都说:“别闹了,时间不早了!快点啊!”

“可实在没有啊!”大华说。大家看他不像开玩笑,就凑拢了头去看。果真,袋里什么也没有。大家还是有点不相信,把那袋子翻转了一看,只有一个钢笔粗细的洞。狡猾的鳝鱼们早就从编织袋底的那个破洞里悄悄溜走了,此时定在秧苗间散步或是乘凉呢。

他们三个人靠墙一屁股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墨水瓶做的油灯、鳝鱼夹、韭菜散乱地放在地上。

我偷偷地笑。然后悄悄溜走了。

以后有这样的活动他们再也不让我知道了。

这一年,我们村从遥远的县城来了个扶贫工作组,两三个人。村里把工作组的安排在学校里住。老师们腾出了两间寝室,还请他们到食堂里一起就餐。工作组的组长是个精瘦的人,瘦得脸上只有横的竖的皱纹,身体在将军黄制服里面直晃荡,怎么看也像个电影里面出来的汉奸鬼子。据说他年纪并不大,是市里什么局的副局长,有实权的人物。胡妈说:“这人饿的吧?没看见过这么瘦的人。到我这里吃饭,我包管把他喂胖!”老师们就笑。

扶贫组长观看了学校食堂老师就餐的情况,说:“很好。这都是一些绿色食品。我每天吃得比这更简单。”

第二天上午,学校操场开进来两辆小汽车,出来一群气度不凡的男女,他们抬着液化气炉,钢瓶,锅碗瓢盆之类的,惹得小学生们都挤拢来瞪着眼睛看,老师们赶也赶不走。原来是扶贫组长的同事朋友们来看他了。然后他们就一起出去了。第二天,组长就开始自己弄饭。我们吃饭的时候,组长也端着碗过来,拿着筷子和一个装酒的瓶子,就着点白水白菜,一边喝酒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组长总是很谦逊,很温和,特别亲切。

每天扶贫组长很早就出去了。他跟在村干部的后面检查工作,搞调查研究,有时躺在屋里睡觉,谁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久。

有一次他出去了,和一个村民为一句话吵起来了,吵得额上青筋直暴,到傍晚了还不罢休。组长是个讲政策的人,而这个农民是不懂政策而歪道理很多且口才不赖又不服输的,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就都发起脾气来了。村长听说,赶快赶来把那老农严厉批评了一通,好说歹说把扶贫组长劝回来。组长一边走就一边说:

“我到这个地方来,不是扶贫是什么?谁愿意来?我怎么是装样子?我想想都气!他们在享福,我在这里怄气!他是什么东西!”

吃饭的时候,扶贫组长就多喝了酒,瘦瘦的脸红了。他吃着自己的白菜,看着我们桌上的萝卜,说:

“这叫菜?我看你们这十多个人一天的生活费也不过十二三元。这也算吃饭?我告诉你们,我吃过七千元一桌的菜!那还不是最高级的。最高级的有一万多的!有黄金宴!”

老师中有两个人的眼睛都瞪圆了,一个问:“那吃的是些什么?要那么贵?”李老师一边吃饭一边说:“那里面肯定有王熙凤的茄子。”还有人说:“有活猴、龙虎斗和龙凤汤吧?”扶贫组长说:“土!”就不答话,只顾喝酒了。看他那样子,胡妈就说:

“吃了一万多块钱一桌的菜,屙出来的是金子吧?”

扶贫组长端起碗就走。老师们大笑而散,快快回家帮忙到地里收晚工去了。

不久,就有消息灵通人士例如村里有名的厨师苏师傅说,这个组长很有板眼的,家里装修得特好,老婆好像只有二十多岁,是第二个老婆,特漂亮。有个八岁的儿子,前妻生的女儿有十九岁了。苏师傅还神秘地告诉两个老师,扶贫组长跟他给了一些罂粟壳,菜里面放一点点都吃得人吃了想再吃,不信哪天弄给你们吃。

后来我们就很少看见扶贫组长。他有时来一下,一边笑容满面的和人打招呼一边快步走了。

再后来,我们不知道扶贫组长的液化器炉钢瓶是几时搬走的。据说由他牵头,给村里弄来了扶贫资金二万八千元,救了村里的好几个急。

再后来,又有消息灵通人士说,那个人又和现在的老婆离婚了。被隔离审查了,是被秘密拉到外地审查的。问到底犯的什么事?说是共产党的官还有什么事?现在没有政治问题,又不管男女问题,当然只有经济问题了。多大的事?是和另外两个人私分了省里来的专项资金百把万块钱吧。

啊?!听的人张开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了。

但我们学校的饭桌上还时常记得扶贫组长吃过的七千元一桌的菜。每到这时,胡妈就说:

“眼红什么?以后你们的学生出息了,要他们请你们这些做老师的吃。还怕吃不到一万块钱一桌的菜。”

胡妈说完,自己又笑了:“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