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人来北京的,同行的还有我的室友李少云。在来北京之前,我们都在网上投了很多简历,也收到了几个面试通知。因为酷爱电影,我当时投的全是导演助理和摄影师助理的职位,而少云投的全是KTV商务经理,据他说这个工作的主要内容是负责应聘小姐,他觉得很适合他。
大学四年,除了偶尔去食堂外,少云几乎没有出过宿舍,整个学院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但大家却都知道他的大名。他身高一米八,眉清目秀,他曾以黑龙江省文科状元的成绩考上了复旦大学中文系,但开学后他沉迷于网络,大一上学期期末考试他所有的科目都挂掉了,便被复旦劝退了。结果他跑回去又参加了一次高考,这次他考上了苏州大学。到了苏大后,他依然不上课,依然挂科,但是由于学校管得松,他也得以顺利地读了四年,但是最后他没有拿到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
他是我见过记忆力最好的人,他平时窝在宿舍里除了看电影看动漫玩游戏之后,还有一个嗜好就是逛维基百科和百度百科,他几乎是过目不忘。我们宿舍其他三个人从来都不用百科,因为无论我们问什么,他都能应答自如。有一回,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了“薛定谔[1]的猫”,便问他这是什么东西,他滔滔不绝深入浅出地给我讲了半个小时的薛定谔方程式和量子力学,不由得让人肃然起敬。
他说他高中时是整个学校的大众情人,几乎所有女生都给他写过情书,他也很轻松地泡上了他们学校的校花,他不喜欢南方,但因为校花报了上海的学校,他第一志愿也就填了复旦大学。但开学后不久,校花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美国的留学生。自那之后,他就开始意志消沉,自暴自弃了。
他睡在我的下铺,他每天睁开眼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他的笔记本被他用几根铁丝固定在了我的床板上),接下来他会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着上网。他上起网来不要命,有时能连上两天两夜,然后再睡一天一夜。他几乎不洗漱,垃圾都随手往地上扔,在他的影响下,我们也养成了随地扔垃圾的习惯。不过每个月我们都会用卖塑料瓶和易拉罐的钱请清洁阿姨来宿舍打扫一次,刚开始阿姨还很乐意,后来随着宿舍越来越脏,阿姨不断地要求加钱,大四下学期,眼看就要毕业了,我们索性就不打扫了。最后阳台上堆满了垃圾,阳台门都打不开,不过每天早上都会有麻雀来垃圾堆里来觅食,倒也别有一番风趣。
他还是我们全班唯一一个在高中就入党了的人,他说他本来不想入党的,但是他们学校的校长抱着他的大腿求他入党,于是后来我们宿舍便最早挂起了“党员模范宿舍”的牌子。大一开学后不久,学校领导要来宿舍检查卫生,检查前一天的晚上,宿管督促宿舍楼里的学生来一次大扫除,他走进我们宿舍后,被满地的烟头废纸和塑料袋惊得目瞪口呆,他说怎么能这么脏,你们还是党员模范宿舍,领导肯定会检查你们宿舍的。不过,领导明天早上就来了,现在打扫也来不及了。正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少云笑着说,我有一个提议,我们把“党员模范宿舍”的牌子摘掉吧。宿管想了想说,也只能这样了。
大四下学期我们宿舍另外三个人都打算考研,他想了想也决定考研,他想考中国哲学专业,因为他对道教很感兴趣。考研前几天,我们劝他不要再通宵上网了,不然考试那天起不来。他说他高考前几天都在通宵上网,没事儿的。考试那天,我们喊他起床,他挣扎了半天,迷迷糊糊地说,太困了,不想去,反正也考不上。
来北京后,我们在一家旅社住了几天,之后我便投靠住在燕郊的朋友石头去了,少云则租了一个地下室。我当时忙着找工作,也没细问他具体的住址。他在那家KTV做了不到一个月便辞职了,他说公司的人告诉他一开始还不能直接去面试小姐,他需要先去做一段时间的市场调查,也就是去北京各大娱乐场所打听小姐的数量、出台费、服务项目之类的。他说干这行的戒心都很重,他调查不出来什么,被公司负责人批评几次后,他就不想干了。
我的情况也差不多,去面试了几家影视公司后,我发现它们几乎全是皮包公司,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我没想到的是,少云居然也去面试了一家影视公司场记的职务(其实也不奇怪,这类工作在网上是最多的),他还交了住宿费跑去顺义一个影视基地待了几天,很快他也发现那是一个骗局。他成功地脱身了,我后来追问影视基地的细节,他不愿多说。
接着他又去了一家台湾人开的餐馆当服务生,又去工地上干了一段时间。那时我热衷于每天晚上在人人网上写“北京求职日记”,少云看了我写的几篇后,也开始写他的求职日记了,他写得情真意切,文采斐然,比我的好多了,可惜他才写了两三篇就注销人人网了。之后我们就失去联系了。他的电话一直处于停机状态。
上大学时他办了一张招商银行的信用卡,每个月都透支,然后只还最低还款额,累积到这时,他已经欠招商银行八千多块钱了。他当时填的紧急联系人是我,所以招商银行找不到他时,便天天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联系上李少云。后来据说招商银行打电话到了他老家的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去他家跟他父母追回了欠款。直到这时,他家里的人才知道少云的状况已是如此不堪。
终于有一天,少云给我打了电话,我们约在大望路见面。原来他兼职赚了点钱后,便窝在地下室不出来了,他又回到了大学时的状态,没日没夜地上网和睡觉。他说他家里人知道他的现状了,叫他趁早回家,他让我借点钱给他做路费。当时已经是冬天了,他竟只穿了一件T恤和一件衬衫。我问他你不冷吗,他缩了缩冻得通红的鼻子说不冷。我说我那里有多的毛衣,给你一件吧。他说他要买今晚的票回去,就不用了,再说你那个头儿,你的衣服我也穿不上。他左手提着他的方正笔记本电脑,右手提了一个袋子。他看到我的目光落在他的电脑上,便苦笑着说,有好几次我都爬到了我住的那个小区最高楼的楼顶上,我想抱着我的笔记本一起跳下去。我问他为什么要抱着笔记本,他说他觉得这个笔记本是他最好的朋友,不离不弃地陪伴了他四年。我本来想说,你振作一点,今后的路还长。但觉得这句话苍白得可笑,便没有吱声。我们沉默地抽完了一根烟之后,便互相道别了。临走前,他把他右手的袋子递给了我,他说这些他都用不上了,给我留作纪念吧。
回到燕郊后,我打开了那个袋子。看到里面装着好几份求职简历,简历求职意向一栏里,分别填有公关经理、人事、活动策划、教师等职业;一串钥匙,钥匙链上还挂着招商银行送的吉祥物;一张印着“建设数字北京,享受现代生活”的公交卡;一张写着“今收到80号交来房费押金200元,房费500元,网费50元,水10元”的收据;一柄精致的勺子,他曾对我说他穷也要穷得优雅,所以他每天都坚持喝咖啡;一包涪陵榨菜,想必是他啃馒头时用的;一套梅花起子工具,这是用来修电脑的,我想起来了他之前给讲的一个笑话,他说男人一定要懂得修自己的电脑,从前有个男人不会修电脑,后来发现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最后还有一本扉页上印着“黑龙江省青少年写作大赛一等奖”公章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前几页写着《阴阳五要奇书[2]》一书的笔记:五行生成数——金生数四,成数九……还有河图洛书[3]等艰涩古奥的东西。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写着:欠王基胜200元,欠晓贺300元,欠阿龙200元……
不久后,我在一家书店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一天,在大望路等公交车时,我脑海中依稀浮现出少云临走前消瘦的身影,便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我问他现在在做什么。他说他在犁地。我仔细一听,居然真的听见了鸟叫和牛哞声。站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头,这声音听上去竟透着一丝莫名的诡异,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接到了少云母亲打来的电话,她问我少云是不是在我这里,我说不在啊,他又来北京了吗?她说,是啊,他说他去你那里拿一下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然后去他广州的表哥那里找点事做。
这之后我便与他失去联系了,我给他母亲打过一次电话,她说少云现在在广州,但是家里人后来又联系不上他了,因为他手机丢了,他每次给家里打电话都是用公话。我给他QQ留言,他从来也不回复。大约过了两年,一次无意间我竟然看到少云的QQ头像亮了,我颤抖着双手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少云,你还活着!
他说:是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忙问:你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啊?
他说:在重庆,打工。
我说:你怎么又跑到重庆去了,不是在广州吗?
他说:广州待不下去了。
我说:打什么工啊。
他说:就打工呗,没啥好说的。
之后,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们互留了电话号码。但是不久我的手机在公交车上被偷了,手机号全都弄丢了。一晃我们差不多又有两年多没联系了。
注释
[1]埃尔温·薛定谔,奥地利理论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奠基人之一。1926年他提出薛定谔方程,为量子力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想出薛定谔猫思想实验,试图证明量子力学在宏观条件下的不完备性。
[2]《阴阳五要奇书》(上中下)为《故宫珍本丛刊》术数类阴阳五行属中之一种,原书藏故宫,该书包括五种古籍:《郭氏元经》《璇玑经》《阳明按索》《佐元直指》《三白宝薄》。此外,该书还介绍了“茂已都天论”,“一黄临村落论”,“三瑞五不祥论”等,对研究玄宫飞星法者极有帮助。
[3]河图与洛书是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两幅神秘图案,历来被认为是河洛文化的滥觞。河图洛书是汉族文化,阴阳五行术数之源。最早记录在《尚书》之中,其次在《易传》之中,诸子百家多有记述。太极、八卦、周易、六甲、九星、风水、等等皆可追源至此。《易·系辞上》有:“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