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苇风就要离开北京,结束他三年多的北漂生活了。他是我的高中同学,高中时我们交流并不多,上大学时我们互通过几封信,随后联系就多了起来。大学毕业后,我们先后来了北京。
一开始我们住在一起,后来因为离各自工作地点太远,就分开了。自从分开后,我们见面就很少了,因为他一直住在西北五环边的平房里,每次去他那里,都需要两个多小时。他说只有住在平房里,他才能感觉亲切自在,他还说在穷人身上他能够发现更多的美德。
有一次我去见他,我以为我记得路,然而下车后我才发现,他所居住的这个城中村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了。在满目的废墟前,我找不到他住的方向。到处都贴着标语:“旧居虽难离,新家更美丽”。街边小店门前的高音喇叭里声嘶力竭地喊着:紧急拆迁,赔本大甩卖,最后两天。紧急拆迁,赔本大甩卖,最后两天……
就在这一片狼藉之中,苇风出现了。他穿着臃肿的外套,不停地冲我挥手,笑着。在那一刹那,我再一次感到自己回到了八十年代,那个从来都不属于我们的年代。他住的地方前后左右的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到处都是推土机,到处都是飞扬的尘土,他和他的房子就像一根刺一样直直地戳向天空。
在他的住处,最华丽的装饰莫过于那堆积成山的书了。他的藏书已近一千五百册。这些书大多是在地坛书市或二手书店以极低的价格淘回来的。由于频繁搬家,他一直为书籍的存放而伤透脑筋。
我经常对他说,你的书这辈子肯定看不完,不要再买了。刚开始他还矢口否认,后来随着他的胃口越来越大,买的书越来越多,他终于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这一点。但他说,他会把这些书捐给老家的村子,建一个小型图书馆,供村里的孩子翻阅。我说,那些看你的书长大的孩子,注定要悲惨地度过自己的一生。他笑。
每一次,他都如数家珍般地告诉我他最近又买了哪些书(他现在买的书我大都没有听说过)。他抚摸着那些书,就像抚摸着自己的情人。有一次和他的同事一起吃饭,同事告诉我说他们公司就属苇风的快递最多,隔几天就有人来送书。他们公司的领导对苇风说,我给你涨工资,你去买几件衣服,行行好,别再买书了。我笑。
除了书,我们也聊电影。但他只喜欢聊塔可夫斯基[1]、基耶斯洛夫斯基[2]、安哲罗普洛斯[3]这样的艺术片导演。我们也聊女人,但仅限于谈论张爱玲和萧红谁的文学成就更高、阿赫玛托娃[4]和茨维塔耶娃[5]谁的诗写得更好之类的话题。所以,渐渐地我意识到,我去他那里简直就像是一次艺术的朝圣。他对于我而言,就是一座精神的灯塔。
很奇怪的是,无论我们聊什么,最后都会落到中国悲惨的现状上。然而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每当他开始大谈民主、自由、反极权时,我总是使尽全身解数来极力反驳他,我跟他大谈民主的缺陷、自由导致的极权、历史循环论、虚无主义。有时我们竟会争论到凌晨两三点。这种争论自然是没有任何结果的,谁也说服不了谁。往往在这个时候,他会从他的书堆里抽出一本诗集说道:“算了,我给你念首诗吧。”我说:“好。”
接着,那些诗句便从他沙哑而浑厚的喉咙里流水般漫溢出来,恍惚之间,我又陷入到一种时空错乱的情绪之中。我又一次进入了一个无人讨论车子、房子、iPhone、iPad、白富美、穷**丝这些极具时代精神之物的年代。
在他读过的那些诗句里,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首他自己写的《一生》:
为了洞穿麻木的神经
刺痛这一生
为了逃离世俗的樊笼
撕裂这一生
为了抗拒时代的瘟疫
埋葬这一生
为了滋润饥渴的瞳仁
融化这一生
为了追随梦中的风景
羽化这一生
为了温暖漂泊的孤魂
燃烧这一生
为了这一生
承诺这一生
然而,每当他念完诗,我的心里会莫名升起一股怒火,我不知道我怒从何来,只好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对他说:“你说的这些全都是戏,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这世上的戏都演到哪一曲了?![6]”
于是,我们笑。
注释
[1]安德烈·塔科夫斯基,前苏联著名导演。代表作有《镜子》《乡愁》等。
[2]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波兰著名导演。代表作有《蓝白红三部曲》《双生花》《十诫》等。
[3]西奥·安哲罗普洛斯,希腊名导。代表作有《永恒的一天》《雾中风景》《尤利西斯的凝视》等。
[4]阿赫玛托娃,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代表性女诗人,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普希金曾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太阳”)。
[5]茨维塔耶娃·伊万诺夫娜,俄罗斯著名的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在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6]这句话是电影《霸王别姬》里的台词,段小楼对程蝶衣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