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们脑中的瑞士军刀(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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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类人猿的不伦之恋(3)

动物界真的是罪恶之城索多玛和蛾摩拉吗?

动物的抗议:我们不是乱伦分子

从2006年到2007年,以朱勇为首的四名中国生物学家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对黄山短尾猴的交配行为进行了观察记录,这些短尾猴经常在鱼鳞坑这个地方活动。被记录的是5只雄猴和5只雌猴,记录目标是它们跟其他猴子发生的交配行为。朱勇等人发现,在多达336次交配记录中,只有7次是近亲交配,而母子交配从来没有观察到。其实,这个发现并不令人震惊,因为人们早已震惊过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就有人对野生动物的乱伦行为进行观察和研究,结果发现猕猴中居然不存在母子交配的现象。长期以来,由于弗洛伊德思想的广泛影响,动物都是乱伦分子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因此,这些发现引发了研究者内心的震惊。但这还不算,随后的研究在更大范围内在更多的物种中验证了这些早期的发现。无论是在灵长类、哺乳类还是在鸟类和两栖类中,甚至在昆虫中,近亲交配的现象都极为少见。

安·珀西是著名的进化人类学家。早在1996年,她就跟自己同在明尼苏达大学的同事玛丽莎伍尔夫撰文,讨论动物界中的乱伦回避现象。在这篇论文中,她们发现动物很聪明,它们至少使用四种策略避免跟近亲发生不伦之恋。第一种是迁徙,也就是自己成熟以后离家出走。第二种是出轨,这种策略适合不喜欢迁徙的动物。比如,领航鲸一辈子都生活在自己的领地中,从来不外出。可是,动物学家用DNA指纹分析的方式发现,别看领航鲸那么宅,老窝在家里,可是他们的后代都不是跟自己同胞兄妹生的,他们貌似擅长跟陌生的领航鲸野合。第三种是亲属识别,假如某个异性被识别为“亲人”,比如“他是我弟弟”或“她是我姐姐”,双方就不会来电,一点儿也没感觉。很多动物都有这种癖好,它们不喜欢跟同窝同巢的异性谈恋爱,也许是因为它们觉得对方是“亲人”。第四种是延迟成熟。当父亲被其他雄狮取代后,狮群中雌狮的发情期会提早。类似的发现是,当母亲被实验者移除之后,雄性白足鼠的成熟会加快;当父亲被移除后,雌性白足鼠的青春期会早来。这些事实意味着,亲属特别是异性近亲的存在会抑制动物的性成熟,这种抑制有助于防止双方发生不伦之恋。

除此之外,安·珀西还专门撰文讨论一种特殊的动物——非人灵长类,这是跟人类关系最近的物种。无论是耳熟能详的黑猩猩、大猩猩、长臂猿,还是名气稍小的狒狒、猕猴和卷尾猴,都是灵长类家族中的重要成员。当然,根据人类中心主义的心理倾向,人类会认为自己是灵长类中最重要的成员。安·珀西指出,灵长类中的近亲交配会带来严重后果,这些后果被称为“近交衰退”。有趣的是,近交衰退很少被人观察到。——这当然不是说近亲交配没什么影响,而是说野外很难观察到近亲交配。前面提到的黄山短尾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研究者半年时间都没有观察到一次母子乱伦。圈养动物中近交衰退的一个表现是夭折,无论是亲子交配还是兄妹交配都会提高后代的夭折率,而且提高幅度还挺大的——这些后代早死的可能性比普通后代多了三成!这还是在条件不错的圈养环境下,安·珀西认为在相对恶劣的自然情境下,近交衰退的后果更严重。

跟其他动物一样,灵长类中也有对抗近亲交配的策略:第一是迁徙,第二是回避。迁徙就是小家伙们长大之后离开亲生父母,到外面去闯荡世界,迁入其他的种群。这样,不用跟自己的父母兄妹见面,也就不会发生不伦之恋了。不过,不同的灵长类中迁徙者的性别不同。猕猴、卷尾猴和某些种类的狐猴采用的雄性迁徙的方式,而在黑猩猩、蛛猴、绒毛蛛猴以及某些种类的红疣猴中,扮演迁移者角色的是雌性。在许多人类社会中,女儿长达之后,父母会把她嫁到别人家里去,也是一种雌性迁徙的安排。有人可能会问,迁移真的是为了避免近亲交配吗?也许迁徙纯粹是为了不跟家人抢吃抢喝。不过,认为迁徙是为了避免家族内部的资源竞争,这种说法似乎行不通。因为在很多灵长类中,作为迁移者的“外来妹”或“外来哥”是不受欢迎的,这摆明了是要抢当地人的饭碗,于是它们会受到极不友好的对待,甚至受排挤被攻击。因此,仅仅为了找一碗饭吃,也没必要跑到这一个这么危险的地方去。还有一些线索,也都支持迁徙是为了对抗近亲交配。在不少动物中,迁徙者通常在种群的繁殖期离开,或在雌性最容易受孕的时候离开。而且,它们早在迁徙之前就已经初露端倪,对外面的世界极度渴望,尤其是陌生的异性让他们魂不守舍,望穿秋水,可对自家的异性却一点儿兴趣都提不起来。

回避也是一种常用策略,这种策略对于某些灵长类格外重要。在有的灵长类中,小家伙们在迁徙之前就发育成熟了,它们必须跟自己的父母兄妹一起,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在另一些灵长类中,小家伙们哪怕长大成人,也会继续待在父母身边。在这两种情况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整日里频繁接触,彼此之间会不会擦出什么爱情火花?安珀西说,这个想法多虑了。许多追踪研究表明,即使这些年轻的姑娘小伙情欲旺盛,热情似火,它们也对自己的父母兄妹毫无兴趣。安·珀西总结了多大十二种灵长类交配行为的研究资料,其中的研究对象包括环尾狐猴、绒毛蛛猴、狨猴、黑长尾猴、日本猴、猕猴、断尾猴、巴巴利猕猴、绿狒狒、黄狒狒、大猩猩和黑猩猩。结果显示,在绝大部分灵长类中,成年雄性跟母系亲属之间的性行为可忽略不计,它们也基本上不会跟母亲或姐妹发生不伦之恋。有的研究还发现,成年雄性跟表姐妹之间的性行为也很少。

不过,谈到父系亲属之间的近亲交配时,情况有所不同。父女交配的资料较少,这不是说研究者不感兴趣,而是确定谁是父亲有时候很困难。在很多灵长类中,雌性在发情期会同时跟好几个雄性乱搞男女关系。想一想,这时候趴在远处的草丛中观察这一幕的动物学家该有多沮丧,他们的肉眼凡胎哪里能确定谁是谁的父亲谁又不是呢。不过在大猩猩中,银背大猩猩通常是在繁殖期里唯一活跃的雄性,因此他的父亲身份比较可靠。研究者极少观察到银背大猩猩跟他女儿嘿咻的情形。生物学家克雷格·帕克曾经报告说,假如某只雌狒狒出生时狒狒群中有一只成年雄性,那么这只雌狒狒女大十八变之后会冷落这个雄狒狒,不会跟他打得火热,因为对方可能是她的父亲。不过,也有研究者报告说,在圈养的巴巴利猕猴和猕猴中存在父系兄妹之间的交配,甚至有时也会有父女之间的苟且之事发生。安·珀西认为,父亲跟后代的联系较弱,这是一个关键问题。在一夫一妻制的物种比如狨猴中,或一夫多妻制的物种比如大猩猩中,父亲跟后代之间的联系都很紧密,父女之间的野合极少出现。而在狒狒和野生猕猴中,成年雄性通常不留在原来的种群中,而他们的女儿就在那个地方生活,也在那个地方长大。等他们由于某种原因回到原来的家里,女儿常常已经长大,双方的亲情联系存在较大的变数,可能很多,也可能很少。这种亲情联系的强弱,按照安·珀西的观点,将决定父女乱伦是否可能出现。

在跟精神病学家马克·埃里克森的私人通信中,安·珀西认为,“除了极少数例外,乱伦这种行为在整个动物界都极为罕见”。她还批评了一种观点,这种观点把灵长类中的过家家游戏视作乱伦欲望的体现。比如,无论是猕猴还是黑猩猩,雄性常常在未成年之前会跟自己的母亲或姐妹玩过家家,可是成年之后,他们就不再跟母亲或姐妹这么亲密接触了。过家家很可能是一种模拟训练,类似于性爱技巧培训班。猕猴中的孤儿长大后不知道怎么跟异性交往,可能也跟这种培训的缺失有关。

也许,整个动物界已经在强烈抗议了:我们不是乱伦分子。呼声越过边界,响彻百余里。可惜,弗洛伊德的追随者未必能听到,也未必想听到。他们依然停留在“动物都是乱伦分子”的幻觉中而难以自拔。

寻亲法案带来新问题

无论是对人类还是对动物的研究,都不支持俄狄浦斯情结的存在,这意味着从俄狄浦斯情结的角度解释阿奈斯宁的故事,已经此路不通,必须寻找新方案。其实,有一套新方案早在20世纪初就被提出来了,提出者的名字叫爱德华韦斯特马克,他是一个芬兰人类学家。还不到30岁的时候,他就出版了代表作《人类婚姻史》,提出了对乱伦行为的新解释,直接挑战了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他认为弗洛伊德的观点是无稽之谈,根本站不住脚。可惜,弗洛伊德思想的影响当时正处于上升期,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他崇拜他,而韦斯特马克在民间的号召力难以跟炙手可热的弗洛伊德相提并论,于是他的假设被忽视了半个世纪。不过,只要是金子,迟早都会闪光的。韦斯特马克效应就是这样一颗亮闪闪的金子。

在详细介绍韦斯特马克效应之前,让我们回到20世纪70年代末的英国。1975年,英国政府颁布了一项法案,名为“出生记录查询法案”,允许年满十八周岁的英国公民查询自己的出生记录,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么一个“好心”的法案,居然产生了很多始料未及的后果。按照伦敦大学学院的莫里斯格林伯格和罗兰利特尔伍德的观点,寻亲的过程中乱伦时有发生。他们还估计,有超过一半的人跟亲人之间产生了强烈的性吸引。他们的研究中报告了很多这样的事情。在一个案例中,一名35岁的护士遇到了她的亲生父亲。她说,“关系发展得很快,我们在见面的第一周就不断地拥抱和接吻。他跟我外表酷似,微笑也是。我甚至在性梦中跟他相遇,想要跟他做爱。我觉得这简直太疯狂了,但我发现他似乎对此看得很开”。在另一个案例中,一个22岁的政府职员见到了亲生母亲。他说“我们见面,微笑,亲吻……我注意到她的鼻子、眉毛、深陷的眼窝;我总是在寻找彼此的相似处……她说‘我过去抚摸过你’,还用她的手抚摸我的脸庞,感觉真好……周一,我们为彼此而盛装打扮……她看起来好极了。我觉得自己被挑逗了,她承认她就是在挑逗我……我们张开嘴忘情地亲吻了起来”。

类似的事还有很多。女孩苏珊[3]出生不久就被收养了,她一直很想寻亲。于是,在22岁那一年,她决定不再等下去,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写邮件,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一个人住在爱尔兰。于是,在打了几个伤感的电话之后,苏珊决定去找他。见面的当时,他们一下子认出了彼此,因为两个人太像了。苏珊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激情在内心中激荡,她知道自己被父亲迷住了。意识到这一点,她吓坏了,她从来没敢跟父亲谈这件事,但苏珊知道父亲也有同样的感觉。好在苏珊是幸运的。在随后的几个月里,这种令人恐慌和困惑的激情终于慢慢地消退了,她成功地跟父亲建立了正常的亲情。不过,许多人可就没有苏珊这样的好运了。艾伦·慕斯和佩蒂·慕斯是一对兄妹,他们维持了好几年的乱伦关系,还生了四个孩子。他们在美洲大陆上不停地迁徙,就像打游击一样,在政府的犯罪指控到来之前迅速撤离。最后,两人在威斯康星州被捕。许多新闻中会轻描淡写地提及这样一个事实:艾伦和佩蒂打小就没在一起生活过,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佩蒂已经十八岁了。维多利亚·皮托力诺通过马萨诸塞州的出生记录,找到了自己的弟弟大卫·古都。在皮托力诺三岁而古都只有一岁的时候,姐弟俩就分别被不同的家庭收养了,他们二十年之后才重逢相聚。这次相遇是致命的,一见钟情,两个人很快堕入情网,不能自拔。他们几周之后就结了婚。最后,两人被判处乱伦罪。

其实,这些咄咄怪事,都可以用韦斯特马克效应来解释。在《人类婚姻史》一书中,韦斯特马克提出了这样一种假设,“自幼密切生活在一起的男女,无论这种自幼说的是一方还是双方,他们彼此间通常都不大会有发生性关系的倾向,而这无疑是一种世界范围内的现象”。这就是韦斯特马克效应。韦斯特马克有一次问自己的柏柏尔语老师——这位老先生来自大阿特拉斯山区——他们部落中是否有表亲通婚的是。老先生回答说,“一个人怎么会爱上一个经常见面的女子呢?”这跟韦斯特马克效应是一致的。当然,韦斯特马克不会满足于这么一个间接证据。他还在书中搜集了动物中的韦斯特马克效应。蜜蜂从来不在自己窝中交配,而要飞到外边去传宗接代。在飞蚁中,雌雄两性通常都要实行飞行结婚。它们差不多同时从巢中飞出,与其他蚁群会合。这时,即便有什么世仇夙怨,也都忘了,尽情陶醉于欢乐与做爱之中。蒙田曾写道“我不得不把一匹老公马关起来,因为他一嗅到母马的气味就难以驾驭。除了对外面来的母马之外,它对身边随时可以嗅到的母马都感到厌倦。而只要有陌生的母马从牧场栅栏边走过,它就会再度发出急切的嘶叫,陷入狂暴的亢奋状态”。[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