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们脑中的瑞士军刀(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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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类人猿的不伦之恋(2)

以欲望假设为例。临床证据显示,只有到了青春期,某些人才会有跟异性父母有关的性幻想。在此之前,这一现象并不存在。孩子幼年时对性表现出好奇,这是求知欲在驱动着他们而不是****。比如,他们可能会问妈妈,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是他们对生命起源感兴趣的表现。在1982年出版的《儿童对性的思考》一书中,两位心理学家罗纳德·古德曼和朱丽叶·古德曼发现,儿童的性知识和性态度并不指向他们的父母,当然也不特别指向自己的异性父母。不过,似乎有一种现象跟俄狄浦斯情结很合拍:孩子有时会以异性父母为模板,作为自己长大以后选对象的标准。早在1980年,佐治亚大学的达沃·捷德雷卡就发现了一种有趣的现象:在异族通婚的夏威夷家庭中,女儿会选择父亲族群中的男人作为未来伴侣,而儿子则会选择跟母亲是同一个种族的女性。还有人发现,假如父亲是蓝眼睛的,那么青春期的女儿会选择蓝眼睛的男孩子谈恋爱;假如父亲是黑眼睛的,他的女儿就会找一个黑眼睛的男朋友。甚至在动物中,也存在类似的现象。雪雁通常有两种体色,一种是白色,一种是蓝色。假如父母的体色是蓝色,小雪雁长大后就会选蓝色雪雁做配偶,反之亦然。不过在雪雁这个案例中,研究者没有考虑父母的性别。于是,我们不知道,小雪雁的选择是否受异性父母的影响更大。不过,这些现象仅仅表明可能存在这样的规律:孩子会以异性父母的某种特征为蓝本,选择具有类似特征的异性。除此之外,它们没有别的含义。要知道,喜欢异性父母的某种特点,跟对他们有****是两码事。因此,欲望假设没有得到证据支持。

再来看敌意假设。弗洛伊德之后,有许多精神分析的追随者喜欢把男性之间的竞争视为敌意假设的证据。比如,麦尔福·斯皮罗在他1982年出版的《特罗布里恩岛的俄狄浦斯》一书中写道,该岛的岛民存在严重的俄狄浦斯情结。为什么呢?因为他发现,很多男人想占有其他男人的女人,同时他会对自己占有的女人感到嫉妒。斯皮罗说,这可以用俄狄浦斯情结来解释。因为父亲过于强大,儿子想要霸占母亲的愿望受挫,于是他压抑了自己的俄狄浦斯情结,他也必然采取措施想要抹杀这种挫败感,而抹杀的方式就是长大后发展三角恋。这真是一个巧妙的解释,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可惜,仅此而已,而且达利和威尔逊根本不买账。他们讽刺说,从公海豹到雄山羊,很多雄性动物的确都想霸占其他雄性的雌性,也都对自己占有的雌性感到嫉妒,可惜这种行为跟儿子想要霸占母亲的愿望受挫没一点儿关系。——为什么?因为在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们的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母亲。难道这些充满敌意的儿子要跟一个早已不存在的父亲大战三百回合?

早在1965年,卡尔文·霍尔和罗伯特·范德卡索做了一个跟梦有关的研究,这个研究被认为支持了俄狄浦斯情结的存在。不过,这项研究发表八年之后,就遭到了两个著名心理学家的批评,批评该研究在方法上存在致命缺陷。他们是汉斯·艾森克和格兰·威尔逊,前者的名字很多人耳熟能详,因为他在心理学研究中提出过著名的性格模型,还让“内向”、“外向”和“神经质”这些心理学术语成了流行词。回到正题,艾森克和威尔逊发现,霍尔和范德卡索的研究方法有问题,特别是在阉割恐惧等相关概念的测量方面。

我们这里简单地回顾一下这个研究。霍尔和范德卡索找了120名大学生,要求他们报告自己晚上做了什么梦。当然,报告白日梦也行,不过白日梦的内容没有进入最终的结果分析。该怎么给梦的内容归类呢?霍尔和范德卡索设定了一套标准,可以把梦的内容分为阉割恐惧、阉割欲望和****羡慕[2]。阉割恐惧的内容包括男人梦见自己变成了女人、穿了女人的衣服或戴了女人的首饰,做梦者自己受伤、宠物受伤或不能把某个东西放到容器里。阉割欲望,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说的是女人在潜意识中嫉妒男人的****,想要割掉他们的命根子。因此,假如梦中有其他人出现了阉割恐惧中的场景,霍尔和范德卡索就认为这体现了做梦者的阉割欲望。****羡慕的内容包括做梦者获得了****状的东西,做梦者羡慕或嫉妒跟男人****有关的东西、特点或表现,以及一个女人梦见自己变成了男人,或者拥有了男人的胡子、喉结等第二性征。根据这套标准,霍尔和范德卡索发现了他们预期中的结果:男人有更多的阉割恐惧,而女人有更多的阉割欲望和****羡慕。不过,艾森克和威尔逊认为这个结果不可信。因为霍尔和范德卡索的做法没有测量焦虑情绪,仅仅根据梦的内容进行分类。甚至弗洛伊德本人都认为,不能相信梦的内容,必须从梦背后的情绪入手。比如你梦见自己被强盗拿着刀子追,那么强盗、刀子和追逐都是假的,但是被人追杀的恐惧情绪是真的。除了缺乏关键情绪的测量之外,该研究还存在操作定义的问题,即阉割恐惧和****羡慕的内容其实也许跟这两种体验没关系。比如,一个男人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女人,这被看成是阉割恐惧,可这也能被认为是****羡慕。同理,一个女人梦见自己变成了男人,也许是****羡慕,但也可能是****焦虑——只有男人才会有****,也只有男人才会失去这个东西。因此,变成男人的女人可能是害怕自己有****,因为自己可能会失去这个宝贝。

当然,怀着对伟大的弗洛伊德的崇敬之情,除了霍尔和范德卡索之外,还有不少人试图寻找证据以便支持俄狄浦斯情结的存在。可惜,这样做通常只有两种结果:第一种是踏破铁鞋,无功而返,找不到任何证据;第二种是找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经不起推敲,因为一推敲就发现证据有问题。霍尔和范德卡索的研究结果就是这种结局。这里还有一个例子。西摩·费舍尔和罗杰·格林伯格在1977年出了一本书,名叫《弗洛伊德理论和治疗的科学可信度》。两人提供了令人激动万分的证据,证明弗洛伊德是对的,男人的确有阉割恐惧。可是他们找到的证据是什么呢?不过是男人比女人更经常的提及身体损伤,比如“头碰破了”或“脚扭着了”。而且,这些损伤不一定跟自己有关,不一定跟自己的生殖器有关,也不一定伴随焦虑感。问题就在于:这些现象完全可以有另外的解释,而且是更合理的解释。在这个世界上,男人比女人更可能打架斗殴,酗酒撒泼,拔刀子动拳头,他们参与冒险行为和暴力行为的时候更多。参与得多也就意味着他们常常伤害别人,也常常被人伤害——杀手杀人被人杀,也是这么一个意思。除了费舍尔和格林伯格,聪明的读者恐怕不会得出下面的结论:这充分证明了阉割焦虑的存在,是无助的儿子担心自己的****被父亲割掉的生动写照。

跟扯淡的阉割恐惧有关的另一个假设是这样的:男孩和女孩都会认为女孩是被阉割过的。不用说,这又是弗洛伊德的一个天才假设。这个假设的潜台词就是:女孩和女人都不是不完整的,这是弗洛伊德的大男子主义心理在作祟。精神分析学家卡伦·霍尼和她的追随者不认可这个霸道的假设,认为女孩不羡慕男孩的****,羡慕的是他们的社会角色。把精神分析的内部争论抛在一边,心理学家发现,幼小的儿童并不认为女孩少了什么东西,也不认为女孩就是不完整的,被阉割过。因此,男孩害怕被大人割掉命根子,女孩羡慕男孩的****,这绝不是什么科学事实,仅仅是弗洛伊德脑中的一个设想,一个念头,而且是一个怪念头。

弗洛伊德犯了一个错误

跟俄狄浦斯情结有关的假设和预测,没有一个得到明确证据的支持。这是达利和威尔逊的结论。他们两人是研究杀戮行为的,因此从自己研究的角度检验了俄狄浦斯情结的一个假设:孩子在俄狄浦斯期对异性父母持有较多的敌意。两人推测,敌意是相互的,因此假如孩子跟异性父母之间存在较多的敌意,那么作为弱势的一方,孩子被异性父母杀害的可能性应该更大。那么,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呢?达利和威尔逊用自己掌握的数据对此进行了检验。他们发现,无论是在加拿大还是在芝加哥,家庭内的杀婴数据都不支持弗洛伊德的假设。以加拿大为例,从1974年到1983年中,一共有365起杀子案件,172起弑亲案件。在这些案件中,发生在俄狄浦斯期的有96起,都是父母杀死了孩子。不过孩子被杀的可能跟杀手的性别没关系:有21个男人杀死了男孩,可杀死男孩的女人也有21名。同样,杀死女孩的男人和女人都是27名。在芝加哥的案例中出现了同样的杀子模式。当然,杀子与杀亲都是极端事件。从极端事件得到的结论需要小心对待。不过,我们前面提到了很多不那么极端的证据,它们也不支持俄狄浦斯情结的存在。这样看来,俄狄浦斯情结,依然只是精神分析的一个幽灵而已。

弗洛伊德是一个很有创见的思想家,他的不少观点都极具前瞻性富于启发性,比如潜意识的存在和影响。可惜,至少在俄狄浦斯情结方面,他的假设没能经得起检验。弗洛伊德错了,他错在把两种冲突混为一谈。哪两种冲突?一种是性冲突,一种是跟性无关的冲突。在孩子幼小的时候,他们的确跟父母存在冲突,可是这些冲突通常都是跟性无关的。以婴儿断奶为例,他们想要继续吃奶,可父母为了把时间节省下来,调整身心为下一个孩子做准备,就想及早断奶,这是营养资源的冲突。孩子想要,而父母不想给。孩子对母亲乳房的迷恋也是对资源和营养的迷恋,跟性没有关系。父子之间会不会产生性冲突呢?当然会,可惜他们争夺的通常不是父亲的妻子或儿子的母亲,而是另一个女人。这种冲突更多地出现在儿子进入青春期之后。这时候,两个男人可能会为了争夺一个陌生的女人而展开搏斗或厮杀,甚至不顾父子亲情。

据说隋炀帝杨广在没当皇帝之前,施展伎俩,讨好母后,结交内应,最终成功地把哥哥杨勇排挤出东宫,自己顺利地当了太子。事成之后他原形毕露,居然调戏起了自己父亲的宠妃宣华夫人。这事后来被隋文帝杨坚知道,气得浑身哆嗦。他重病在身,于是打算宣人拟诏废掉杨广。杨广也不是吃素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杨坚,自己黄袍加身做了皇帝。做皇帝之后,他很快就把父亲的宣华夫人变成了自己的宠妃。杨广并不孤独,因为类似的事情唐明皇李隆基也干过。两人的区别就在于,杨广是抢了父亲的女人,而李隆基呢,是抢了儿子的女人。李隆基曾把杨玉环赐给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立她为寿王妃,而且婚后两人柔情蜜意,非常和睦。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在自己最宠爱的女人武惠妃去世之后,郁郁寡欢的李隆基竞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人。于是有人推荐,说寿王妃“资质天挺,宜充掖庭”,意思是杨玉环漂亮有气质,适合做皇上的妃子。这正中李隆基的下怀,抓痒抓对了地方,于是他想了办法,最后把杨玉环纳入后宫,变成了自己的女人。这些都是父子之间争夺女人的案例,而且他们争夺的也都是陌生女人,这个女人跟其中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血亲关系。达利和威尔逊也观察到了类似的情形。在加拿大的家庭凶杀数据中,他们发现十七岁之后,父子之间的冲突强度高于父女之间或母子之间。

毫不夸张地说,恋母情结从被提出的那一天开始,就是一个令人怀疑的幽灵,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样子,只有弗洛伊德和他的追随者故弄玄虚地说,只有通过他们这些专业人士,或者通过他们提供的专业训练,才有可能看到这个幽灵。可是,一种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幽灵,不就是仅仅存在于人类的幻觉中吗?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已经被众多的科学证据反驳了,否定了,推翻了。不过,这些证据都是以人类为研究对象,而人类是一种特殊的动物。那么,动物圈中是不是乌烟瘴气,人皆可妻,人皆可夫,整个就是一群十恶不赦的乱伦分子?不管你怎么想,至少可以确定弗洛伊德是这么想的,持有相同看法的还有法国著名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提到的假设就是:世界各地的乱伦禁忌是文化的产物,是文明的创造,也是文明对本能压抑的结果。因此,作为没有文明的动物,它们没法压抑自己的本能,当然也没法压抑自己的乱伦本能,它们的俄狄浦斯情结将不断制造一个个狂热分子,这批狂热分子要么想弑父恋母,要么想弑母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