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月的明媚阳光里送走了暑期营,紧接着就是正式的开学季。开学第一天,他骑车去上课,心中充满期待和好奇。进入校园,不时地有骑车的荷兰学生背着很大的双肩包从身旁疾驰而过,留下潇洒利落的背影。
建筑系馆是一栋70年代的混凝土建筑,外观是不加修饰的粗颗粒水泥的硬朗立面,裸露着粗大的梁柱,是经典的“粗野主义”作品。虽然到了学校快一个月,这还是第一次来系里。暑期营的活动都是在学生中心进行,系馆在暑假关闭。尹若弗将车停在系馆门前的车架上,快步走进系馆。大厅相当敞亮,三层通高,单侧有12米高的驳接式玻璃的外墙,可以将外面的湖面和绿坪轻易地尽收眼底。湖是细长的矩形,草坪也被修剪的平整如茵,工整而几何感强烈。室内是红色抛光水泥地面,电梯是硬朗的黑色的钢结构与透明玻璃的组合,而墙面是混凝土粗糙的原色。诺大的大厅已经人头攒动了。
看得出来,系搂的设计者将每个面按照某种韵律切分,并且使材质与色彩相互对照,让它们获得一种动态的平衡,宛如作曲家运用音阶应和着节奏与节拍,导引着音符之间的游戏,最终形成空间的曲调。靠窗的位置放置了宽大的桌椅,供系里的学生讨论、交流或者用餐使用。因为荷兰的学生很少住校,他们通常都从全国各个城市坐火车来上课,晚上再回家。所以基本上一天的生活都在学校里。因此,系里除了通常的教学设施之外,还设置了餐厅以及各种辅助用房。学校强调学生之间的交流,所以系馆建筑都非常通透,如同一个超大的“工作坊”。你不仅能看到自己同班或者同年级的人在做什么,还可以看到高年级的学习过程。
开学首日,按照惯例,系主任在四楼的大阶梯教室将有个开幕讲座。尹若弗到达系楼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却不知道接替阶梯教室具体在哪里。忽然看到电梯间那边有人向自己招手,正是那天在湖边烧烤时认识的女孩卡特利娜在,他一步蹿了过去,赶在电梯门关之前挤进去。
“你也是建筑系的?”尹若弗有些意外。
“是啊,我没对你说过么?”卡特琳娜反问他。
尹若弗歪头想了一会儿:“没有,真的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不会没有印象的。”
“是么?也许吧。我也不记得了。不过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吧。”卡特琳娜道。
能容下三百人阶梯教室现在已经几乎全满,不愧是“欧洲最大的建筑学院”,从学生人数来看,在整个欧洲恐怕都很难看到单个学院如此规模的开学礼。他和卡特琳娜找了后排的位子坐下来。头发全白的老院长赫曼·赫兹伯格在台上致了开幕词,这位先生可以说是荷兰建筑的泰斗级人物,也是D大建筑系的创始者之一。演讲诙谐幽默,又充满殷切的鼓励,言罢台下掌声雷动。接下来,稍年轻一些的系主任介绍了这学期的课程,除了主课设计课之外,还有一系列讲座和研修课。讲座多半是关于建筑与城市的理论,而研修课则是导师小班授课,此外还有关于建筑技术、构造方面的实践课程。看看课表,基本上每天的课业都很满,这还不包括他们在课下完成设计、制作模型、写论文的时间。
“看来是一个先当具有挑战的学期啊。”尹若弗小声对卡特琳娜说。
“是啊,D大建筑系一向以要求严、难毕业出名。你看到今天来的学生了么?其实很多是往届生,老面孔了,因为某些学科没过,所以必须重修。”
“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他们?”
“是啊,我本科也在这边读的。”
尹若弗看着手中的设计课程分组名单,指给卡特琳娜看:“你设计课也跟我在一个组。”
“是的,我才看到。还真是挺有缘的。”卡特琳娜笑了。
会罢,尹若弗拿了所有的课程材料,又向卡特琳娜询问了一遍各学科的状况,这才回去。
接下来几天,课程陆续开始,见到各科的导师,第一周大体是对各门课做基本的介绍,尹若弗做了翔实的笔记。周五,尹若弗将第一次接触他的主课——设计课程。他又是一早出门,凭着对D城的熟悉,这次他选择了一条更近的道路,从老城中心那边到学校。途中穿过一道快速路下面的涵洞时,发现桥下透着幽幽的光,印象中好像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场景。对了,是凡·高的那幅画《横跨蒙马德巷的铁路桥》,描绘了相似的桥底的场景,透视感强烈,并且用色非常奇异,所以深深镌刻在了尹若弗意识的角落里。记忆中那画面幽蓝,金色的阳光从桥洞另一端斜向射入,在地上投出浓重的阴影。眼前的现实与脑中的画面交叠,才突然体会到那个被称为疯癫的画家的观察入微。唯一不同的是,画里是铁路桥,这里是公路桥。
骑行至学校边上,他需要穿过一条快速路骑到马路对面去。地上有斑马线,刚准备通过,一辆蓝色的标志汽车从远处飞速驶来。他抬头看了一下信号灯,来车行驶的方向是绿灯,难怪车主没有减速。他在路边及时停下,单脚撑地等这车过去。意外地是,车里的人似乎看到乐斑马线上有人准备过马路,竟然在路口忽然减速,并停在斑马线前面。尹若弗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过去,因为在国内的过马路的时候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待遇:汽车主动停下来等行人。一时间,双方都“僵持”在那里。车在原地轰轰地响着,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动作,驾驶窗忽然降了下来,一个金发戴眼镜的男人探出头来,向他打一个“请”的手势,那意思是:你先过!尹若弗这才赶紧推车走了过去,也向对方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
尹若弗来到建筑系四楼他的课题工作室所在的空间,大部分同组学生已经到了,组员七人,都是来自各地的国际学生:两个德国人,一个日本人,一个韩国人,一个新加坡人和他一个中国人,意大利姑娘卡特琳娜果然又和他在一个组。可谓地地道道的“国际军团”。有些之前在暑期营见过,有些人则完全是新面孔。尹若弗到的时候,他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等着导师过来。
不知何时,一个中年男人出现他们面前,高个子,一头金发,戴一副浓重的黑框眼镜。下巴上有点青色的胡茬,穿一件蓝色夹克,下身是一条牛仔裤,手里拿着一叠教案文件,问道“请问你们是研一第三组的同学么?”德国同学回应了他一下“是的。”中年男笑了一下“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老师,德克。”
看到眼前这个人,尹若弗觉得非常眼熟,他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刚才在路上给自己让路的那位车主?德克这时候也看到他了。两个人相视一愣,继而都笑了。
“世界真小,不是么?”尹若弗走过去,主动说。
“是啊,真是巧。刚才才见过,现在又见面了。”
大家围着大桌子坐成一圈,老师让各人先做一下简单的自我介绍。
最先从德国人劳伦斯开始,他高大瘦削,淡黄色的短发,声音低沉而浑厚,说话时候带着浓浓的德国口音,尾音总是上扬。他来自德国西部的亚辛,已经在德国完成本科学业,现在继续来荷兰深造;接下来是一位叫汉德里克的壮男,也是德国人,他说他自己是24岁,但是因为发际线有些靠后,看上去明显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他的经历独特,当初是在德国一家工艺美院学的建筑,毕业后先去作了两年的木匠,现在又回到学校继续攻读硕士学位。木匠?尹若弗听到这里颇感意外。后来他与欧洲学生接触多了才知道,像汉德里克这样的情况很多,本科毕业后先实习或者工作一段时间,看看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再继续深造,如果在实践中发现自己不适合原来的专业,还可以及时调整。
韩国人是一个戴眼镜的“大叔”,典型的朝鲜族长相,脸很宽,单眼皮,眉毛很淡。他来自釜山,在他们国内工作过几年才出来的。他说话语速很慢,似乎英语不太利索,还有点大舌头。看外形有些典型的亚洲人的矜持气质,一脸严肃,但表情的基调仍然给人感觉很和善。
日本人和也则不太一样,严格来说,他不能算完全的日本人。此君从中学时代起就跟家人移民到了澳洲,英文流利,完全没有一般日本人说英语的艰难之态。其作派也比较西化:染成栗色的寸头,一身的休闲装,系帆布腰带,歪坐在椅子上,一条腿还垫在屁股下面,手中一支笔在不停地转动着。一副漫不经心的、嬉皮的样子。
卡特琳娜是组里唯一一个女生,这还是尹若弗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她:穿一件浅灰色无绣紧身T恤,显得身材妙曼。褐色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头,只在末端微微地卷了一个自然的弧线。她的眼睛大而透亮,瞳孔如同躲在水面后的棕色镜子一样透明而深邃。“我叫卡特琳娜,来自意大利的瓦伦西亚。”她的声音绵软中带点沙哑,又有点无卷舌的意大利口音,听起来甚是悦耳。
轮到尹若弗了:“我来自中国东部沿海的一个城市。在国内读了五年的建筑学本科,短时间工作,热爱设计。这是我第一次来欧洲,觉得一切都很新鲜。我对这里的文化一直心存向往。今后希望大家多多指点。”
德克对他点点头。最后一位是新加坡人,比较高瘦且黑,长脸,单眼皮。戴着窄的黑框眼镜,梳比较正式的分头,穿一件淡绿色衬衫,打扮比较老派,但是也给人一种文气的感觉。
一轮介绍下来,发现每个人都各具特色,且经历也千奇百趣。尹若弗心中暗想:“这下有意思了!”——因为他喜欢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之间的碰撞。
简单的彼此熟悉之后,老师就直奔主题:“伙计们,我们这学期课程的任务是讨论如何在废弃的工业遗址上兴建住宅的议题。这其实包含两方面的内容,首先是关于废旧工业遗址如厂房、船坞之类的改造问题——这个问题在荷兰相当普遍,很多原先的重工业基地随着产业转型而废弃,如何让其焕发出新生,重新对城市产生有益的贡献?这是问题一。问题之二是关于住宅,住宅在荷兰也是一个跟民生息息相关的热点问题,牵涉到密度、舒适度、便利性和公私领域的分野等各种问题。如果将废弃工业遗址和住宅结合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我个人真的觉得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假设——虽然这个题目不是我定的,但是我觉得选的非常好,我很期待你们的答案。”
设计课是建筑学专业的重头戏,但是荷兰的建筑学教育在每次启动设计之前,都会对于城市大背景的情况有相当深入的研究过程。这也是尹若弗来到这里学建筑的重要原因之一。德克的英语语速并不快,吐字很清晰。尹若弗用心地听着,他留意到他在描述遗址的改造时,用了“Revival(复活)”这个词——用得很贴切、很生动,死去的城市用地的更新,使其重新焕发生命活力。
老师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我们的设计都是针对现实场地的实际项目。此次的项目基地在阿姆斯特丹的一个叫NDSM的旧港口——也是从前重要的造船基地之一。我们等一下就集体到基地现场参观一下,有了实地的感受,你们才好有针对性地启动设计。好了,细节我们到现场再说。现在就出发吧。半个小时之后在中心火车站集合,我们一起去阿姆斯特丹。记得带上你们的相机。还有什么问题么?”
大家互相看看,都摇摇头,表示一切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