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故事里,“上天保佑我们旗开得胜”这一“知识”——也许你觉得这种迷信不能算是“知识”,但这无非是因为你认为,“上天保佑我们旗开得胜”这个想法是错的,而错的东西在你看来就不能称为“知识”,但既然我们现在是在讨论“知识的真理性如何证明”的问题,当然就得承认“知识”在被证明为“真理”之前,既有可能是对的,也有可能是错的,否则还要“证明”干什么呢?——明显也是有“力量”的,因为它鼓舞了士气,使得宋军达到了他们的预期目的:平定边患,全胜而归。然而也正如你刚才所怀疑的那样:它不是“真理”,因为它不但与现代科学相悖,而且回师途中狄青自己就向大家挑明了它是假的。当然,一个思维精细的人——或许你就有这种思维能力——又会指出:不对,宋军获胜,不可能光靠“上天保佑我们旗开得胜”这么一个“知识”,他们获胜,肯定还得靠对敌情的判断、适当的战略战术等等许多正确的知识。但是,你的这种反驳无非是说:这次战争的成功,是由很多很多知识共同导致的,其中有一些也许是对的(比如对敌情的分析、对战略战术的制定等等),但也有一些可能是错的(比如“上天保佑我们旗开得胜”),但既然是它们一起导致了一个成功的结果,我们就无法仅仅通过这个结果来分辨它们中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而且我们还可以说“上天保佑我们旗开得胜”这个观点,对这次战争的胜利发挥了不可取代的作用,因为如果士兵们不相信这一点,任你再怎么分析敌情,布置战术,大家恐怕都听不进去了。
因此,这个故事就说明:真理的确是有力量的,但有力量的并不等于就是真理。
另一方面,“真理”就一定有导致成功的力量吗?似乎也未必尽然,所以我们常说一句话,叫作“凡事无绝对”。在我还在念书的时候,神舟六号飞船的航天员和专家曾经到我们学校作报告。其中有位专家谈到神六飞船的发射成功系数是97%,安全系数是99.7%。也就是说,尽管我们现在对航空航天的规律有了那么深入细致的认识,掌握了许许多多的“真理”,但仍然不能保证实践出来的结果是100%发射成功,也不能保证宇航员100%的安全。
而且我们还常常发现,“真理”与“成功”似乎也不一定成正比:有的时候,99.9%的正确认识对于最后的结果的影响力,往往抵不上那0.1%的错误。比如2003年美国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空中解体,仅仅是因为疏忽了燃料箱表面小块泡沫塑料的脱落问题,换句话说,在哥伦比亚号整个的设计和发射过程中,正确的部分、真理的部分占了99.9%,按说这个“力量”是很大的,但结果却是99.9%的真理、99.9%的科学设计和精心准备的“力量”在0.1%的疏忽和错误面前,化为乌有。可是在另外一些时候,只要有80%左右的正确认识就可以取得成功,20%左右的模糊、错误,往往对最后的结果并没有影响。比如打仗就是这样,哪怕是战胜的一方也往往会发现,战争的实际进程,与他当初的认识、计划有相当大的出入,但这并没有妨碍他获得胜利,所以新中国十大元帅之一的林彪在东北战场上就经常讲:“有七成把握就可以下决心打,要化冒险性为创造性。”要知道,这样的话,神六的设计师和发射指挥员们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总之,如果我们碰上了一位发射失败的航天专家和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是很难遽然断定后者比前者掌握的真理更多的。
总结上面的论证,可以说,如果“力量”就是让实践成功的话,那么知识的真理性并不能和这种“力量”画上绝对的等号。
然而,实际上普通人都会自发地从成功、效用的角度去看待知识,对他们来说,“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意味着学习知识,就是学习一种对实现报效国家、改善自己生活等目的有实际效果的“力量”,或者说“本领”。所以我的许多学生最喜欢问的问题就是:“学这个专业有什么用没有?”而当我们指出这个“用处”和“真理”的关系远比他们想的要复杂的时候,有些人就会感到烦躁、纠结,甚至难免会怀疑:那还有什么办法来谈知识的正确与否呢?所谓“真理”,大概本来就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吧!
四、怀疑主义的挑战
尤其应该指出的是,随着科学的发展,知识的真理性好像越来越成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一方面,知识体系的复杂化、专业化使得很多知识对外行人来说变得越来越不好理解。我念哲学专业时选修过“物理学哲学”这门课,虽然饶有兴趣地听了一学期课,可最后我实在交不出一份像样的课程作业,因为里面牵涉到的那些现代物理学理论大大超出了我掌握的知识范围,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如何去判断那些理论的真理性呢?另一方面,对专业人士来说,科学知识的发展所带来的问题似乎也比它所解决的问题更大、更多。还是拿现代物理学来说吧,19世纪末,经典物理学曾经发展到相当完善的地步,几乎一切物理现象都可以在经典理论中找到精确的解释,用当时科学家的话来说,世界在经典物理学的理论之光照耀下,已然是晴空一片,只剩下两朵“小小的乌云”——在“迈克耳孙莫雷”实验中发现的“光速不变”现象和在研究黑体辐射时发现的“辐射能量不连续”现象。然而正是消除这“两朵乌云”分别导致了现代物理学的两大理论即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诞生,经典物理学被现代物理学代替了,但是人们不久就发现,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这两大基础理论之间存在着互相矛盾的地方,至今科学家们也还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或调和这个巨大的矛盾。总之,现代物理学的诞生,本来是为了驱散两朵“小小的乌云”,结果却带来了更大的“乌云”,所以英国有位物理学家说:“世界不但比我们以前所知道的更奇怪,并且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更奇怪。”另一位物理学家慨叹自己为什么不在现代物理学诞生以前就死掉,相对论的创立者爱因斯坦据说终身不愿承认量子力学……凡此种种,都让有些人感到:我们这总是笼罩着“乌云”并且隔三岔五就要自己和自己打架的科学,其实并没有发现真理,而且也许永远不可能发现什么真理。
实际上,在20世纪初,就有一部分自然科学家和哲学家提出,物理概念和定律不是对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的反映,而只是用起来方便的符号及其组合罢了。他们之所以这样说,就是因为眼看着经典物理学中很多长期以来行之有效,而且系统、严整、看似无懈可击的基本概念、定律,突然之间不再适用,甚至漏洞百出,需要用新的概念、定律来代替,而这些新的概念、定律的“有效期”又能维持多久呢?他们也感到没有把握。而在他们看来,整个物理世界的那些基本规律如果是客观存在的,而我们的那些基本的物理定律又是如实反映了这些规律的、具有真理性的认识,那么这些基本定律一旦确立,物理学往后的发展,最多是在一些细节上做得更精密些,而绝不会有全局性、革命性的变化。然而,这样的变化居然发生了,这就让他们认为,作为科学知识的物理概念和物理定律,其实只是用符号来把我们的某些主观感觉组合起来的方式。由于它们并不代表物质世界的真正本质和规律,因此,它们今天可以这样组合,明天为了某种主观的需要又可以那样组合。就像一副扑克牌,我今天可以拿来弄这样一种玩法,明天也可以换成另一种玩法。在他们看来,这是解释科学知识那种看上去令人震惊的可变性的唯一途径。让他们产生这种想法的,还有这样一个情况:近代物理学一直假设一切物质是由原子之类的微粒构成,而由于原子太小,光波遇上它会发生明显的衍射,所以用光学显微镜是不可能看到原子的,至今在扫描隧道显微镜中看到的“原子图像”,也不过是一种频谱,而不是原子本身。人们之所以肯定原子存在,不是因为直接看到了它,而是因为用它可以解释物质的密度、化学变化等等现象。可是后来有的科学家提出,这些现象也完全可以不用原子来解释,用“能量”等概念也一样可以解释,而且解释得不比原子理论差。因此他们觉得,“原子”也好,“能量”也好,其他物理概念也好,其实根本不代表什么客观实在的东西,只是一种方便的假定罢了。
上述论点,其实就是关于知识的真理性的一种怀疑主义。在这个怀疑立场看来,我们前面说的第一类知识和第二类知识的区别,并不在于第二类知识更正确、更深刻、更全面地反映了客观世界,而仅仅在于它形式上更加精致,并且能够令用来解释同类现象的概念、定律的数目减到最少。如上所述,这种怀疑主义产生的契机,是现代科学新旧交替时期所发生的充满混乱和矛盾的情况,但从哲学上来看,怀疑主义的思想渊源则要追溯到对人的经验的一种特殊看法。
我国北宋的大文豪苏轼在他的《石钟山记》一文中说:“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这句话讲的就是经验对认识事物的重要性,意思就是:“对于事物,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就草率地断定有没有那么回事,难道可以这样做吗?”这里的所谓“目见耳闻”,讲的就是经验。简单些说,经验就是我们通过眼、耳、口、鼻、身这些感觉器官,或者说通过视、听、味、嗅、触这些感觉方式和事物直接打交道所获得的认识。一般人都不会否认,我们的知识要从这样的经验中来,就像毛主席讲的,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吃上一口;相反,如果我们对梨子吃也没吃过,见也没见过,是不能获得有关梨子的任何知识的。你会说,植物学课本上有关于梨子的知识,所以我们不用亲自吃梨子,也能知道它。不过你得知道,书本上的知识也是来自别人亲自和梨子“打交道”的经验。何况,哪怕不是发现知识而是学习知识,如果完全没有直接经验为基础,也会比较生疏,印象难以深刻。所以据说有一个西方传教士到非洲讲道,布道文本来是:“你们的灵魂虽然被罪恶染黑了的,但只要皈依上帝,就可以变得像雪一样白。”可是他转念一想:不成,非洲人哪儿见过雪啊。结果就把最后一句改成“就可以变得像椰子肉一样白”。这样一改,效果就很好了。可见人理解事物的时候,如果有可能的话,都会借助于耳闻目睹的直接经验,才会理解得鲜明、生动。
然而,感官经验尽管具有这种直接、鲜明、生动的特点,但作为知识的来源,它似乎也有一些局限。
首先,人的感官分辨能力是有限的。比如说0.06毫米是人的视觉分辨力的极限,比这还小的东西,就算近在眼前,人也看不见;又如可见光的波长范围在390—780纳米之间,此外的电磁波人就看不见,当然人体内或许有感受器能够感受这一范围之外的电磁波,但似乎不能将其转化成人能有意识地加以处理的信息。总之,我们似乎必须承认,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建立在我们自己的很不完善的感官的基础上的。那么,建立在这么一个不完善基础上的知识,能够发现宇宙的真理吗?这在有些人心中就要打上一个问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