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申请豆瓣专栏的时候,可以给自己的专栏选择几个标签,我选了健康。
这一年中,我真真正正体会到了健康带来的巨大的影响。不仅仅是又瘫痪这件事情带来的生理上不健康的残疾,更多的是发现健康对一个人有多重要。
很多人会问,健康当然重要,这还用说么。
这一年,我有很多闲暇时间,观察很多人。很多人都是不健康的。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疾病,牙龈炎,偏头痛,脊椎侧弯,低血糖高血压糖尿病。
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以为意。他们依旧在工作中卖命,在生活中忙碌。很多人只有在出现大病不得不住院治疗的时候才开始认真思考,还有人在不得不住院的时候依旧不当回事儿,直到他们突然死了。
在葬礼上,我们列举100条健康的理由。我们叹息他们的早逝。可是脱下那一身葬礼的黑衣,我们就忘记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是如何轻易的被小病夺去生命。
加拿大越来越冷了,疗养院的房间窗外有一片草坪,草坪的尽头是悬崖。悬崖的尽头有一张铁丝网子拦着。冬天下了雪,第二天又热了起来,雪水化了,过几天冷了又冻住了。过了不久,草坪被一层一层冻住,变成了一个大滑冰场。我实在是不喜欢那种失去摩擦力轮椅四处乱滑的感觉,便不再要求出去,只在窗户边儿上看着。
气温下降的太快,雪下的急,草坪突然被冻住。下面的草竟然还是绿色的。像湖水中漂浮的海藻。却生生的被冻住。我想到我自己过往的生活,是郁郁葱葱的青春向上的,或者说是看上去是郁郁葱葱青春像上的。而现在这边的我,像气温骤降的冬天,隔着冰面,我甚至还能看过往生活的所有细节。说怀念有点伤感,当然对面也有令人厌恶的事儿,只不过是因为回不去了而多少有点想念罢了。后来我试图把瘫痪当作一件正常的事情,当作一次搬家,换一个新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这样回过头看以前的日子,似乎就不那么羡慕与向往了,我假装我还是以前的我。
如果现在放一架延时摄影机在我的病房里,过24小时,就会发现,在我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椭圆。而中间则是面目可憎的我。我常常觉得自己并不能操控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分割给了医生,护士,护工,父母,朋友。我忙于一个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关系,在这样混乱的生活里,我无法逃避。我像一个动物园里的猴子,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被喜欢,不论我愿不愿意,被讨厌,也不论我愿不愿意。
我自己知道我变得少言寡语,昼夜颠倒作息不规律,丧失了一切兴趣,以前的我已经死了,在奈何桥上,死活挣扎着不愿意喝孟婆汤。
每个人都被赋予特定的期许,你要考一百分,你要学习乐器,你要成为一个好妻子,好女儿,好母亲。这都是别人对你的期许,可是一下子,没有人再对你有期许。或者变成了“你快乐就好”。
这是一句多么讽刺的话,在长大的过程中,虽然老师家长也会说,你快乐就好,可是也都不过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变成一个开心的混混,开心的流氓,或者开心的捡破烂儿的,看厕所的。别人的期许永远是跟你的成就挂钩的。
这句话在现在的我看来处处透露着“反正你也什么都做不了,那不然就快乐一点儿好了”的意思。有时候甚至觉得快乐简直就是人生最低的期许了。
我看中国达人秀,当一个准备良久的节目,人人都为这场比赛损失巨大,辞了工作没了老婆,却在最后的比赛中败下阵来,大家都会自我安慰说,没事儿,我们是来获得经验的,并不是为了赢的。我是不相信这种话的,我也不相信大家从来没有因为车祸而改变过对我的期许。我甚至觉得很多时候我的父母沉浸在我成不了他们心中的那个女儿的悲伤中,而不是我从此瘫痪。我们都贪婪的要死,都希望有人能配合我们演完自己辉煌的人生。可是抱歉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当然也许跟你们中的很多人一样,我也常常觉得我很贱,享受着体面的服务,从来不用发愁看不起病,没人给我父母养老。人在解决基本诉求以后就开始无理取闹的挑剔生活。才会开始反抗有人祝我开心。当然我并不怪别人希望我快乐,我也希望全天下的人快乐。小时候写贺年卡的时候都会写永远快乐,笑口常开,一帆风顺,阖家幸福。并且是特别真诚的。长大以后我写的卡片都是,祝你加薪,祝你有桃花运,祝你期末考试成功这么具体的事情上来了。
我思考了良久这句话的终极意义。或者说,到底里面包含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快乐”成了一件天大的事儿,因为大家知道你无法快乐,所以让你努力努力再努力。这样说来我是不是应该谢谢瘫痪,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把我的快乐摆在这么高的一个位置上。
更讽刺的是,我觉得他们说的很对。因为我也觉得做一个快乐的残疾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对于我来说,基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儿。做一个快乐的人很难,做一个快乐的残疾人?
我在这样的纠结里纠结了好久。我当然还在假装是那个以前的自己。我也常常觉得我可笑,如果我在努力维持以前的那个已经成为魂魄的自己,以我的性格,我根本不会因为别人跟我说了“你快乐就好”就来回思考。所有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我不可避免的跟所有残疾人一样变得敏感,或者说是在别人避免让我敏感的时候让我更敏感。在这个终将是一个死结的生活里我不得不承认我似乎真的残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