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大概还是要来了。
厚厚的积雪开始迅速的融化,一夜之间,被积雪覆盖了四个月的停车道,最后也露出了黑色的柏油路面。
马路两侧的排水口都在拼命地吞咽着顺着凸起的路基淌下的泥色的雪水。加班加点的运走冬天的尸体,一口一口的抹去了冬天的痕迹。
甚至连吹来的风也是暖的,这真的是不肯给我任何机会跟冬天告别啊。
以前的加拿大室友麦考林来看我,说起以前我们俩穷困潦倒的时候,从垃圾桶旁边捡人家不要的旧家具,再去HOMEDEPOT买来油漆。粉刷一新,然后再二手卖出去。也能凑出每个月的水电费。
她是有助学贷款的学生,而我,家里还算宽裕,这事儿让我妈知道她肯定觉得我寒酸死了,只是那年似乎是很想跟男友在圣诞节去坎昆来着。
当然后来因为事儿不少,也没去成。
小时候写过几年的毛笔字,野路子,就自己练帖子。后来找了专业的老师,他说,你要忘记你的野路子,把你对书法的经验清零,然后再从零开始学习专业的方法。重新开始,比从零开始难得多。
在我写那本半吊子书的时候,有一个人跟我说,你还纠缠在过去的记忆里,能不能多写一写现在?那时候我不肯承认。现在想来,的确是那时候自己嘴硬,我的确是还在对回到以前的生活抱有一丝丝幻想。
幻想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场车祸而支离破碎。幻想爸爸妈妈姥姥男友对我的感情还跟以前一样。幻想我还可以毕业找工作被老板骂或者加班到深夜。
因为那平常人的生活看似乏味,也是能预料到的,也是能看得到头的。
很多人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国啊,什么时候回北京。
其实我很害怕回家,回到我出车祸的那个城市,那个路口。
我接受我是一个残疾人,一个瘫痪的人,很大程度上是我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像一个金盆洗手的杀手,换了一个国家生活,注册了新的邮箱,用了新的电话号码,洗掉黑道背景,变成一个开旅店的或者卖西瓜的。在这里,我是一个全新的我。
可是通常在这样的电影里,杀手最后还是会重回江湖,在火拼中,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所以在不久的以后,我应该还是会回到北京吧。重新启用我的江湖封号,重新见老朋友,参加同学婚礼,过年拜见大姑们跟八大姨们。
关于怎样面对人群,我脑子里常常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方面,我清楚地意识到,健康人看我猎奇的眼神,没有人愿意活在马戏团里。我本能的闪躲他们,你怎么吃饭,你怎么洗澡,你怎么做爱,你怎么生活。偶尔我很想说,“干你屁事。”
可是换个角度想,要求别人理解你的痛苦,也是不现实的。跟很多希望世界充满爱的残疾人不同(我不知道为什么残疾人都比较乐观,希望世界充满爱。当然这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我不是其中一份子而已。)我觉得世界上有很多歧义跟争执是无法解决的。
一个人不可能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人,男人不可能理解女人,孩子不理解老人,健康人不理解残疾人。
前几天看知乎一个问题,他问他去山区支教,当农村人惊讶与他穿了一双五百块钱的鞋的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虽然例子举得有点远。
但是没有在你处境里的人,当然不可能理解你。
长到这把年纪,再要求有人理解你的处境,本身就有些无理取闹了。
另一方面,有些人说话的方式虽然有点让人恼火。但是也都是说者无心,或者说都是出于好意。我当然可以自怜的抱怨别人的刺激。但是我明白自己不能太敏感。越敏感别人越会小心翼翼的对你,就越来越招人讨厌。这就是一个恶循环。
其实一想到谁都是在理解与不理解的夹缝中生活的,就只好面带微笑,做爱嘛,就是先脱了裤子然后【哔哔哔】嘛~呵呵呵。
很多人说残疾人都散发着努力生活的光芒,其实只是因为这是一件无法逃避的事情。就我而言,我跟很多人一样不愿意面对生活,总是选择逃避。拖一天是一天,毫不考虑结果的不愿面对。
只是瘫痪是是一件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不能走路,连带双手的神经损伤。时时刻刻被折磨着。谁都不是一下子就开始积极与正能量的。连唯一可以逃避人生的酒精跟叶子都无法自己弄到。你说说你,不面对就没别的办法了。
而健康人不过就是还可以逃避所以继续逃避而已,也没什么不好,我们都或多或少在逃避一些难以面对的事情。所以也不必羡慕残疾人的直面人生,大家都是逼不得已。
很多伟大的人跟伟大的事情都是被逼无奈。这跟勇敢无关,可以主动面对的,叫勇敢,对我来说,不过就是被动接受,然后给自己选个最合适的出路而已。用不得这么美好正面的形容词。
很多网友对我说,“换我早就崩溃了”对不起,其实事情是,我连崩溃的资格都没有。崩溃也是一种逃避不是么?崩溃完了还是要面对,不会因为你崩溃就有人心疼可怜的说,我赞助你五百万,你就可以不瘫痪了。
真正的痛苦,当然瘫痪对于我来说还算是勉勉强强过得去的坎儿,我是说我想象中的真正的痛苦,应该是无法救赎,无法弥补,时时刻刻的折磨,无人跟你一起承担吧。我呢,还算是凑凑合合能过得下去。
再过一阵子,北京的家小区里的玉兰花儿该开了。有一年姥姥住院,我想给她带一朵花儿,可是花儿摘下来就萎了,我就把花儿放在冰箱里保存。
小时候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都会储存一小包雪在冰箱里。企图留住那些玩意儿,让它们永远不消失。
可以永远陪伴我,可以永远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