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缪尔没有邀请陈更进屋,只捧出精致的老式水烟。水烟顶部包了锡纸,放了特质黑炭。萨缪尔用火柴将黑炭边缘烧得灰白,将烟嘴递给陈更。陈更含烟嘴吸食。烟雾逐渐充满水烟腹腔。半透明的磨砂玻璃表面布满精致的花纹,与阿拉伯文字连缀在一起,为起伏翻滚的烟雾镶了装饰。
“我需要对我的精神加以控制。”陈更将一口烟压入肺中,一口烟从鼻腔呼出。他想萨缪尔一定研究了他的过往,知道他的喜好。
“你控制得很好,陈更。我解剖了你的专利。你在切片里藏了脑波调试装置,让使用者的大脑连接与你的神经组合同构。虽说这违反法律。但你的脑波确实与众不同。”萨缪尔说到此,面露苦笑,“任何设备都无法证明你的切片有‘玷污’之嫌。”
“什么叫与众不同?”陈更表情镇定,抬手将烟嘴递给萨缪尔。
“不如聊一聊你的狼孩采样。”萨缪尔顾左右而言他,“你身为正常健康的成年人,为什么有能力采集狼的样本?”
“不要误导话题。我的采样对象是狼孩,是人类精神的一种,”陈更停顿,“一种变态形式。”
萨缪尔干笑两声:“陈更,我们之间不可能做到开诚布公,但今天至少做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当初创立精神采样时,利用了两个技术:芯片,和脑波调试。”
萨缪尔摸索他有些谢顶的脑门,揭下天灵盖,放在木桌上。木桌临湖,陈更与萨缪尔面对面相坐。木椅湿漉漉的,寒气透入陈更骨髓。切片技术发明后,道上的人都以揭开头骨,象征开诚布公。陈更不得不揭下自己的天灵盖,与萨缪尔的放在一起,如同两个没有底座的碗。他们二人的大脑暴露在荒郊野外,光天化日之下。两颗被称作人类瑰宝的大脑。
萨缪尔继续,“芯片技术由来已久,最开始受到公众诟病。大家都害怕政府的监控会深入大脑。这听上去比摄像头和窃听要恐怖得多。但事实证明,人的思维过于复杂。即使你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知识储备。即使你对他使用的芯片了如指掌,你搞到了他的大脑成像。你还是不可能完全了解一个人的内心。”
“是的,那时候我还小,我记得你说过个体无法言明的绝对隐私。人之所以成为他自己,只因他拥有属于自己的精神内核。既然你说开诚布公,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不信这个。”
“我看出来了。这就是我们的分歧。你听我说完。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发明精神采样时,人类社会已接受了一个公理,知识可以共享,经历不一定能共享,精神内核,绝对不可能共享。”
“顿悟性的,启示性的经历过于个人化,涉及精神的内核,无法通过切片共享。”陈更的笑容暧昧不明,他想他今天确实做到了开诚布公,“我承认,直到今天,这还是公理。所以你一直坚持使用切片必须经历脑波调试环节。一则通过比较核磁共振的成像图,判定采样者与客户的精神内核是否相斥,二则通过调试脑波,让客户大脑的连接组合与采样切片的结构相似,尽可能达到最完美的契合。或者,至少做到不相排斥。”
“可惜,事实证明,这不可能。”萨缪尔的语调中有些许惆怅,“人类个体的本性过于封闭。每个人的精神内核都有天然的排他性。每个人都有他的底线,有他不能接受的经历和立场。如果植入切片后,脑波相互排斥,神经元之间的连接组合互相冲突,精神的分裂则不可避免。”
烟雾缭绕,萨缪尔将烟嘴递给陈更。
“可是你不一样,陈更。你天生没有精神内核。你的所感所思所想,你的所有经历,都不会与任何人排斥。所以你的采样能向所有人开放,你的大脑连接能接通所有人的神经网络,你的切片能够适用于全人类。”
陈更无声地笑了:“这就是我的平庸。我永远没有你口中的超越。萨缪尔。我的存在,就反驳了你的理论。我记得你说‘重要的是灵感,是顿悟,是启示,是芯片无法带给你的超越。人类一直在共享知识,问题在于,我们如何共享超越。’我否定了你,萨缪尔。人类无法共享超越。只有毫无内核,毫无特别之处的平庸,才是人类共有的财富。”
萨缪尔哈哈大笑:“是的,我知道。所以在专利发布会上,你宣布你的切片为最平庸的精神设计。所有人都能共享。它的适用面比任何钞票都要宽泛。它将永远符合市场需求,所向披靡,超越任何资本。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掉到钱眼里去了。瞧你现在落魄的样子,看来不是。”
萨缪尔凑近陈更,说:“或者,其实你有精神内核。”
陈更盯着萨缪尔黑漆漆的双眼。这个出生自近东国家的波斯人经历过不同教派,不同信仰,在德国拿到了政治避难。岁月曾多次摧毁了他的精神支柱。如今萨缪尔不再西装革履。他身穿白色长袖宽衣,下着白色宽大长裤,眼色深不见底。
“如果我没有问题,就不会找你。”陈更坦言,“但我也能解决你的问题。”
萨缪尔冷笑。水烟顶部的黑炭烧得青白。
“现在可以回到狼孩的话题了。”萨缪尔收回目光,“这涉及到人的发育史和个体大脑结构的变迁。你确实下了苦工。”
“是啊。这和狼无关,只与人脑的潜力相关。”
“大脑的发育过程几乎不可逆,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神经之间的连接建立。婴儿的大脑则充满了可能性,感知能力非常旺盛,在很多方面都比成人强。这源于婴儿的神经连接尚不完善,未被固化,结构并不稳定。但是,在狼群的培养下,婴儿与人类相适应的能力没有被开发,与狼相合的能力却被发掘出来。它的精神结构便趋向于狼。所以,采样狼孩的难点不在于如何深入狼孩的内心,而在如何让采样员的头脑建立与众不同的连接。让神经连接组的结构能够和婴儿的大脑一样,充满了变数,这样才能接近于狼。”
“但不是回到婴儿无知的状态。”陈更为水烟换了碳。四周无风。烟雾环绕在他们周围。“知识与认知可以造就人,也能桎梏人。婴儿能够分辨几乎所有色差与音素,成人的认知系统却只能让他们识别其中的一小部分。比如,世界现有语言包含超过二百个音素,婴儿能把它们全都分辨出来。而只会说英语的成人通常仅能辨识其中四十个。我要做的就是突破认知系统的壁垒。让我的大脑和婴儿一样开放,能够建立任何我所需要的神经连接组。”
“是啊,但这不是突破。”萨缪尔纠正,“只是跳出而已。你需要跳出成人的精神结构,隔离与人性相关的认知内核。这样,才能造就狼孩的精神世界。我认为你也研究了精神分裂。因为你想了解不同精神并存的现象。当你的精神趋向于婴儿,趋向于狼,成人的精神世界将难以接纳你的采样。当然,和其他的采样员比起来,你有一个天然的优势。”
“就像你说的,我没有精神内核。我不用特地进行隔离,去保护我的精神世界。所以,即使我研究了狼孩,也没有人格分裂。”
“你究竟有没有精神内核,不是我说了算。不过,没有精神内核的思维也拥有脑波与特定的神经连接组合。你的专利切片都有脑波调试器。你宣称那只是切片与人脑的接口,不会‘玷污’客户的大脑。”
陈更吐出烟雾,味道浓郁,充满层次感。他将烟嘴递给萨缪尔。
“确实,调试器经由你的脑波,在客户头颅中形成了与你相似的神经连接组。它不会‘玷污’任何人的精神内核,但却了渗入了他人的精神世界,成为他们的一部分。只有如此,他们的精神才能形成一个接口,安装你的专利切片。陈更,其实这才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精神入侵。”
“……说说看,这和狼孩有什么关系?”
“我尝试了你的狼孩切片,研究了你的神经连接组。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陈更沉默。
“当我使用切片时,我发现我拥有两个人格。狼孩也有精神内核,只是太初级了,埋没在原始的经验当中,只有顶尖采样员才能分辨出来。最顶尖的采样员。拥有最为丰富,最为极端的采样经历,见过什么叫人性。”
“世界上只有两个顶级采样员能够做到你说的。”
“你和我。”
陈更深呼吸:“让我来肯定你的猜测吧。你感知到的那个狼孩的人格,有我的执念。我本性慵懒。但因为一些原因,我多年来对疯狂的事情很着迷。我原来以为那只是纯粹的倾向性。但采样狼孩的经历似乎触及了人类的精神底线。或者说,超越了人类的精神底线。结果这经历对我的精神造成了伤害。我的精神固着在这该死的创伤之上,让我对疯狂的东西更加感兴趣。说实话,我需要阻止,或者至少隔离这种精神固着。”
“你成功采样了狼孩,证明了成人的大脑可以越过固有的神经连接组合,达到婴儿的认知领域。”
“这需要对脑波和神经的连接组进行详尽的微调。”
“但你需要对精神拥有绝对的掌控权。你害怕微调后,你将失去没有内核的精神。变得不再,”萨缪尔停顿,面露反讽,“‘平庸’,或者干脆精神分裂。”
“是的,所以我需要摸清人类精神的所有底线。”
“这样你才能保证你的精神百毒不侵,永远没有内核?”
“你可以这么想。或者说,即使出现了‘精神固着’,我也能够把它锁在相应的精神保险柜里。这对你有用,萨缪尔,你十分清楚。你的精神内核太过庞杂,你尝试了太多宗教体验。你对太多的信仰下了赌注。我知道,你需要分门别类的办法,处理你自己的精神世界。我们合作,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是啊,”萨缪尔低语,“穷尽并通晓人类所有可能的精神结构。”
“我们能做到。我们是世界最顶尖的采样员,只有我们能把握那种结构。要知道,有了终极的精神结构,我们便可以定位任何人,任何精神内核的位置。我们能判定在哪里采样,在哪里切片,哪一种经历最符合市场需求。最重要的是,我们将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精神。之于我,我希望消灭任何精神的内核,隐藏自己。之于你,你喜欢各种超越性的精神内核,你可以尝试毫无冲突地拥有它们全部。萨缪尔,我们是两个极端。最完美的合作,就来自两个极端。”
陈更欠身探手。萨缪尔放下烟嘴,表情像是浮士德明知自己的结局,却无法抗拒撒旦的诱惑。
天色渐暗。
陈更与萨缪尔握手成交。
陈更记得萨缪尔冰凉的手掌,记得随呼吸渗透肺腑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