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明,太阳还埋在云中。陈更沿着冰凉潮湿的石板路,走入浓密的森林。四周静谧无声,凉气透骨。他立起领口,呼出的气体结成水雾。为了超越自己,他需要拜访萨缪尔。在这之前,陈更不相信瓶颈。他相信精神的采样只会如同人类的知识,呈指数增长,永不封顶。
他埋首,孤零零择路前行。
陈更需要重拾旧业。他命中注定,只能采样。他希望重返以往平庸的本性。他想重拾那空空荡荡的,称得上无欲无求,没有执念的内心。他跑到西伯利亚,找了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拣起从未仔细研读过的采样研究著作,下载了成百上千的关于人类精神结构的文章。
他发现萨缪尔曾反复讨论过人类的精神世界,个体的精神内核。作为精神切片的发明者,萨缪尔辗转于各式各样的宗教世界,尝试过多重的信仰。他论证了宗教与信仰的相通与相异。他认为人的精神世界与大脑的结构相似,但精神的内核却难以言表,无法在神经的连接组中求得定位。使用切片,遭到“玷污”,无法自洽的精神内核,总指向精神的分裂。
陈更读罢萨缪尔的论文,反思了自己的事业,随即改造了房屋内壁,将它做得像大脑颅腔一样。他在空中挂起五彩斑斓的球体,权当大脑的神经元。他在四壁贴上无数纸片,权当植入的芯片。他购买了许许多多的毛线球,色彩不一。他拉出数不尽的线条,连接球体与球体,球体与纸片。他模拟了神经元的连接组,在其间穿梭跳跃。他手里抱着书本,在大脑里下载论文,开始摸索人类的精神结构,以辨识所谓的精神内核。
一年后,他认清了一个事实。采样员们四处奔波,收集经历,然后出售思想与感情。人们说,合格的采样员拥有容器一样的大脑。切片携带的经历流水般淌过他们的颅腔,流向客户,在他们的头骨内不留一丝痕迹。容器说是陈更的发明,源自早年所谓的棱镜人格。这都是陈更的公关手段。一段时间里,他曾被几家别有心计的媒体骂作跳梁小丑。他不管不顾,当年只是兴致勃勃地推销切片,试图让地球表面的每个脑壳里都有他所采集的样本。他的专利纯净无比,货真价实,确实从未“玷污”过客户的精神。但陈更没有认真研究过采样员的精神世界。他曾以为那里空无一物。至少他的精神确是如此。
但事与愿违。
陈更仍旧参加精神采样的峰会。不久前他利用特权,扫描了几乎所有顶尖采样员的神经图谱。他发现,即使样本如活水般流走,一些无法解释的,人类从未研究过的纯粹形式,仍会遗留在采样员的精神当中。它们是无法避免的冗余,顽固不化。顶级采样员的所经所历过于丰富。精神的纯粹冗余积攒过多,在激发之下,便开始自行增长,最终改变了神经的连接组合,侵蚀了采样员本无一物的精神内核。
陈更知道玩忽职守是采样员的大忌。但无人没有瑕疵。采样员的精神也有溜号的时候。他细数了尼古拉斯和蕾拉留给他的,那些令人战栗的宝贵回忆。他小心翻开账目,研究了他自小到大,从黑市到公司,采集的那些濒临极限的体验。
他的精神世界千疮百孔。
他采集的样本总是触及人类精神世界的边疆。
西伯利亚的大雪难得停止。广袤的土地白茫茫一片。白色的教堂坐落在青灰色的地平线之上。
陈更阖上头骨,决定去找萨缪尔。
萨缪尔站在贴近水面细长破旧的木板尽头,远远看去,似乎立在湖水中心。针叶林从身后隐退。陈更一脚深一脚浅,双足踏上湿漉漉的草甸。被时代抛弃的萨缪尔在北部购置古宅。苔藓爬满青石院墙。雨水长年敲打斑驳的房顶。丘陵贴在一起,挤压湖水一角。房屋坐落在草甸高处,似乎和萨缪尔一样神态没落,盯着湖面若有若无的雾霭。陈更名声在外时意气风发,从未面对面见过精神采样的创始人萨缪尔。如今他年纪轻轻便成为过气的采样员。萨缪尔是否会幸灾乐祸。
他踏上腐朽简陋的木板。被水汽浸透的朽木吱呀作响。
“别动,”萨缪尔回头:“独木经不起两个人的重量。”
陈更迅速收回脚步,与萨缪尔对视。
所谓王不见王。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