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曼公爵是在去世第三天下葬的。苏陀莱家人丁单薄,还有一些远亲住在领地。公爵自未婚妻死后一直不曾娶妻,更没有子嗣,他的葬礼由安西尔皇子全权负责。
这一天的天空晴朗得讽刺。身穿黑衣的人们聚集在明媚的日光下,有种异样的触目。智慧神殿的少年教徒们唱着安魂的圣歌,一行人从神殿出来,跟着承载棺椁的马车沉默地走向墓地。
六名骑士恭敬地把棺椁抬下车,轻轻下放到事先挖好的墓穴里。然后他们围着墓穴静立,等待皇子邀请来的神祭为死者做最后祝祷。
“奥德斯在上,赞美吾主莱安·海勒兹!您是生命的思考和灵性,教诲世人用智慧建立文明。您是一年之中雨水丰沛的季节,赐予万物成长与收获的时机。您虔诚的信徒海曼·苏陀莱,一生遵从您的圣谕。他勇敢而智慧,他兢兢业业而恪尽职守。他曾辅佐贤明的君王,为他的国家呕心沥血……”
安西尔一动不动地站在最前排,聆听神祭的祈祷。他穿着一套黑礼服,脸色有些发白,整个人显得很安静,与前日晚宴上的表现判若两人。他的母亲梅莉娅皇妃就站在左边,也是一身黑色的长裙,脸上遮着面纱,软软依靠在一名女仆身上,抑制不住地低低抽泣。在他身后靠右的位置,侍立着纳什男爵菲利普,不时偷偷注意着他,表情充满担忧。
“赞美吾主,请保佑您卑微的信徒!倘若他平庸但虔诚,请恩赐他灵魂获得冥界的安宁。倘若他虔诚并神圣,请恩赐他灵魂得享神国的荣光……”
智慧神祭终于念完悼词,示意骑士们填上土。皇妃看着墓穴中的棺椁渐渐被掩埋,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安西尔默默揽过母亲,半扶半抱地支撑着她。他望着墓穴上的土被迅速夯实,眼中深沉得看不出情绪。神祭最后施展了一个神术,不一会儿,大理石墓碑上的铭文闪过一层光,那证明死者的灵魂顺利地被冥界引渡。
人群开始移动,每个人经过墓碑前,都会放上一朵鲜花,然后向家属告辞。
安西尔注视着渐渐离去的宾客,心里暗点他们的人数,并没有到他发出邀请的数目。缺席者总有五花八门的理由。还有一些家族尽管派出了代表,却只是无足轻重的人物。海曼公爵生前风光无限,死后却颇有冷清的意味。当然他本人再不必操心一场葬礼可能对家族的影响,只有活人才会为各种权益得失而烦恼。
梅莉娅皇妃哭得昏昏沉沉。除了为唯一兄长的逝世而悲伤,也有一部分是出于恐惧。在这个世界上,哥哥是她最大的支柱,现在他死了,她却不能确定年轻的儿子是否能够负担起她以及苏陀莱的未来。至于她的皇帝丈夫,即使在过去最得宠的岁月,梅莉娅也从不曾奢望自他那里获得半分依靠。
等到亲友和宾客都走光了,皇妃无力地抓着儿子的衣襟,轻声问:“安西尔,陛下派人来过了吗?”
隔着黑纱回视母亲闪烁着最后一点希冀的眼睛,安西尔有些不忍心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梅莉娅失魂落魄地看着墓碑,泪水又一次溢出眼眶。“亲爱的哥哥,你为他牺牲了青春和健康,你为他舍弃了名誉和幸福,现在连你的生命都献给了他,为什么他却连一个最后的问候都吝于施舍?哥哥,海曼哥哥啊……你为他做尽了他不能做的事,是不是一点都不值得?”
安西尔见母亲情绪太过激动,怕她又昏倒,连忙招来仆人送她回去休息。墓碑前只剩下他和几个心腹,还有远远守候在外围的二十来个刃影军团骑士。
“殿下,请节哀。”菲利普靠近一步,低声道。
安西尔安静地开口:“你说……父皇为什么不派人参加葬礼?”
“也许陛下太过忙碌——”
“说实话!”安西尔打断他,“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安慰我这些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我要听你的真实想法,你认为父皇是打算放弃我了么?”
菲利普尴尬地苦笑了下,随即正色道:“殿下,我不敢说陛下是否决定立汉弗理殿下为皇太子,但我几乎肯定陛下终究决心舍弃苏陀莱家族了。”
安西尔神色紧了紧,示意他继续说。
“陛下年轻的时候致力于改革。当时他需要支持者,需要一把锋利的剑抵挡那些传统上席的阻挠。所以他扶植苏陀莱家族,为的是与巴拉霍芬为首的大豪门对抗。可是时过境迁,陛下虽然正当壮年,但谁能保证他年轻时的想法就不会改变?您仔细想想,这两年陛下的行事决策是不是趋于保守,处理诸多政务是否也越来越倾向于听取巴拉霍芬一派的意见?”
“我明白了。”安西尔咬着牙笑,“父皇也是人,他老了就没了以前的锐气。他不再期望改变,而是取向守成,现在到了他享乐的时候——所以他不需要苏陀莱家族了,他把我们丢掉了。”
“殿下,我并没说皇帝陛下也放弃了您。”菲利普连忙惶恐地补充。
“有区别么?”安西尔轻声反问,“没有苏陀莱,我有什么资本登上那个宝座?”
“殿下……”
安西尔垂下眼睑,伸出一直紧握在侧的双手,打开的掌心里渗出丝丝殷红。
“殿下!您受伤了!”他的心腹们惊慌地围了上来。
“不要紧,只是指甲修剪得太尖利了。”安西尔淡淡一笑,平静的表情却令人心慌。“菲利普,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乱来的。我现在非常冷静……再冷静不过了。”
菲利普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不敢出声。
“回去吧。”安西尔冷漠地说。“这里起风了……”
皇子深深地凝视了墓碑一眼,和他的随从们离开墓地。
不知过了多久,静悄悄的墓园又迎来了几位客人。他们径直走到苏陀莱公爵的墓穴才停下,当中的赫然是身穿便服的希奥多二世。
“我来看你了,海曼。”皇帝挥退侍卫,独自走近墓碑,亲手放上了鲜花。“你怪我没参加你的葬礼么?”
微风轻轻吹拂,却从不曾把亡魂的言语传给生者听到。
希奥多长长地叹了口气。“因为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该感激你还是憎恨你——就像我始终不明白,你到底忠于我还是忠于你的家族。真的,海曼,我确实感谢你为我和我的帝国,不计荣辱付出的一切。可我至今还记着,是你擅自毁掉了我此生唯一一次幸福的机会——然而那一次却并非你唯一一次自作主张,你为我做得太多……实在是太多了。”
皇帝抬头,眺望着不知名的远方,目光带着一点时光倒流的迷蒙。“你还记得么?我们曾经一起喝酒,畅谈人生的理想。那个时候,我只是希奥多皇子,你也不是苏陀莱公爵。”他轻声呢喃,昔日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重现,“后来我戴上了皇冠,你的姓氏也成了上席名门。我们的理想至少有大半实现了吧?可是我,却并不觉得多少快乐。你呢,海曼?如果说我保证苏陀莱会像巴拉霍芬那样屹立不倒,你是不是就觉得满足了?”
希奥多的视线又收回到墓碑上,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容。
“其实怎么可能满足?人类总会特别向往得不到的东西。但是不管有多少遗憾,如你我这样的人,从不懂得后悔。我相信就算从头再来,我们都将选择重蹈覆辙。
“真可惜,海曼,你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我还有足够的时间,继续走我的路。你就在冥界仰望我吧,看看我,会有多大的决心……”
皇帝在墓地呆了好一会儿。他转身的时候,迈开的步伐坚定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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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举行葬礼,晴朗的天气其实更适合出行。因此卡斯廷王国大使,克拉伦斯·尤嘉叶伯爵带着他的侍卫骑士轻车从简地去体验了一下神恩之都热闹的大集市,经过银杯区时顺便造访了“伊薛斯法师”。
“希望我的突然打搅没有使您感到厌烦。”伯爵站在门口彬彬有礼地说。他让几位骑士在旅馆楼下的大厅等候,只带了法师见过的那名担任侍卫队长的男子跟他上楼。
“您太自谦了,您来这儿随时都能收到真心的欢迎。”伊塞尔礼貌地把伯爵和他的侍卫迎进起居室。
克拉伦斯见贝里安要去准备招待客人的茶点,出声叫住了管家:“请等一等。”他转向伊塞尔微笑道:“伊薛斯先生,我有一些我国北地熔岩雪山上出产的奥伯莱黑茶,您可有兴趣品尝一下?”他说着示意身边的骑士取出一个小巧的漆雕罐子,递给贝里安。
显然伯爵也是一个精于享受的人,并且懂得如何用适时的慷慨获取别人的友善。伊塞尔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在等待管家先生泡茶的时间,他们漫无边际地闲扯了会儿,以贵族式的耐心迂回了多个话题。
直到伯爵优雅地端上银边瓷杯轻轻啜了一口沏好的黑茶,才仿佛不经意地提起了来意:“说到茶,阿诺维亚的大奎龙红茶也十分出色。伊薛斯先生如果有兴趣参加明天午后的游园会,必然能体验到它的名气。”
“游园会?”伊塞尔微微挑了一下眉尖。
“巴拉霍芬公爵为凯罗琳皇妃兴建了一座以她名字命名的花园,栽满了从大陆以及眠海诸岛搜罗来的奇花异草。花园上个月才刚刚完工,皇妃殿下非常喜欢,这次以招待亚历克苏娜公主的名义开了一个游园会,邀请了帝都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克拉伦斯装作轻描淡写地说:“今天上午我也有幸接到了请柬。既然亚历克苏娜公主也会出席,我想伊薛斯先生一定不愿意错过。”
伊塞尔原本还在心里赞许伯爵真是善解人意,可是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却怎么都觉得别扭。“抱歉,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
克拉伦斯放下茶杯,脸上一副“得啦我知道我也是过来人”的表情,笑容暧mei地道:“伊薛斯先生,您不必觉得害羞。不说您那么年轻,哪怕您再长二十岁,追求一位美丽的淑女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使她很快要成为第六皇妃,也不能构成剥夺您这项权力的理由。”
法师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冷静地问:“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认为我在追求欧尼斯特的公主殿下?”
伯爵笑着摇头,似乎很无奈法师的嘴硬,“我可是都看到了,先生,那天的晚宴,您一直都在与那位公主眉目传情。还有昨天,只要是公主出现的地方,您似乎都去了。您不用急着否认,这不是什么让人羞耻的事情。倘若您能在婚礼前得到公主的一件随身物品,那才证明您的魅力。何况作为一个卡斯廷人,我可不介意您给阿诺维亚的皇帝送顶绿色的帽——”
一枚火球险险擦着他的鬓角“呼”地飞过,撞进墙壁上瞬间熔出一个杯口大的黑洞,把伯爵的话音硬生生吓得咽了回去。
“很抱歉,伯爵阁下,我刚刚想通一个法术上的难题,现在就要去做实验。”伊塞尔站起来,略略欠了欠身,微笑地下了逐客令:“下次有机会再和您继续探讨今天的话题吧。您放心,明天的游园会我会陪您去的。”
克拉伦斯那张白得像擦了粉的脸实在显不出脸色变幻。就看他神情如常地表示不介意,礼貌地告辞离去,一直走到旅馆大门口才忽然反应过来似地,满脸茫然问身边的侍卫队长:“爱德蒙,法师先生刚才生气了?”
骑士很干脆地回答:“是的,恐怕您把他惹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