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研究锁”中层例会的时候。天这么热,胡安竟然又穿了一身正装。套了件短袖汗衫的赫德林顿时觉得浑身不大自在,伸出右手在背后挠了几下。
“各位亲爱的同事,今天有个好消息向大家宣布。”其他与会者都已经坐在了各自习惯的座位上,伊比利亚人领着颤颤巍巍的路德走进了会议室。赵副所长的座位在胡安的左侧,于是他招呼路德在自己的右手边坐下。路德迷茫地瞅着这个陌生的环境,我和赫德林主动与他打了个招呼,相视一笑,这让他稍微觉得自在了一些。
“大家知道,我们研究所成立后的前期工作已经完成得八九不离十了,唯一的问题就是缺少一位‘密码词典编写小组’的负责人。首先要感谢第二研究中心的弗拉基米尔主任和赫德林副主任,为我们请来了一位最为合适的人选。”胡安扫了我们两个一眼,继续道:“所以我们今天这个会议,主要就是为了欢迎新来的‘词典小组’负责人路德先生。”
路德自觉地站起来给大家鞠了个躬,神情依然有些忐忑不安,但至少经过赫德林周全的张罗,他已经基本恢复了“东窗事发”前斯文有礼的状态。
“路德教授毕业于名校,拥有博士学位,之前曾在美洲的私立自由大学任教职。”胡安讲到这里,故意顿了顿。一旁的“大忽悠”冲着我乐呵,面部表情极为丰富,还动了动小指做了个小手势,以表示自己对于这个已经声名狼藉的新同事的蔑视。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边的路德看起来已经知道所长下面要说什么,涨红了脸,低垂着脑袋。
“可能各位之前也听说了一些事情,其实这些纯属误会。发生这样的误会十分不幸,但也并非完全是坏事。现在路德教授能够加入我们的研究所,为国际政府效力,实在是一则大好消息。”赫德林又在搞他的小动作,给我发了条文字消息:胡安的“忽悠”水准,已经不在满洲人之下。而我则觉得,这一句话胡安完全可以不说,刻意地不加回避恐怕是他为了敲打路德,让他记住自己的底细、勿生二心而有意为之。
满洲人像是看到了赫德林的话似的,立马就跑出来插话:“所长先生所言极是。瓷娜国有句老话叫‘坏事变好事’,路德先生的加入我们研究所,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再说一句老话,研究所的工作状况可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路德先生能把‘密码小组’的工作搞起来,就是我们的‘东风’。未来,我们‘研究锁’想要打开那些危险分子内心的‘密码锁’,靠的就是两把‘钥匙’——鄙人的心理学知识以及路德先生的‘词典’……”
我瞅了胡安一眼,对于讲话被老赵打断,他果然是一脸不高兴。但这个“老江湖”毕竟道行深厚,又把话语权抢了回来:“路德先生,目前我们研究所的工作千头万绪,人手十分紧张,所以暂时没法为小组补充人手,需要辛苦您一下,先‘单枪匹马’地干起来。有问题吗?”
路德连忙站起来表态:“没问题,我一定尽力完成所长先生布置的工作。”他在这个环境中的稚嫩显露无遗。
我心中暗暗发笑。研究所人浮于事,哪会缺什么人手,只不过这些有“背景”的家伙,谁也不愿意跟着路德干这些苦差事,那就只能让他当个“光杆司令”了。可怜的路德,说起来和我们这些中心主任平起平坐,其实在很多方面连最底层的办事员都不如。难怪胡安早就说过:“他永远不可能是自己人。”
胡安转过头对路德道:“以后‘密码小组’的工作,将由我们的赵副所长分管。您的工作有什么进展或者困难,都可以向赵副所长汇报。”
路德连忙向“大忽悠”致意,表示请多关照,言语和动作之中尽是初来乍到的怯意与恭顺。满洲人奸佞地笑了笑。
“向赵副所长汇报?”我和赫德林是对视了一下,都是一脸茫然,却又无法交流。等我俩回过头的时候发现,胡安正看着我们。
会后,胡安把我和赫德林留了下来,说是要再私下感谢我们美洲之行的劳苦功高。但这不过是说给其他人听的场面话。既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什么好谢来谢去的。
赫德林快人快语:“老大,我们帮你把事情都搞定了,为什么到了‘摘果子’的时候,却把好事情给了那个满洲‘大忽悠’?”
“你说的是老赵吗?”胡安放声大笑,他似乎一直听喜欢赫德林的口无遮拦,倒把一旁的我搞得有点不自然。“满洲‘大忽悠’这个绰号还真不错,我咋就说不出一个这么传神的外号呢?”
胡安和我并排站着,他一把勾住我的肩膀,却因为个子比我矮不少,搞得格外别扭。“研究所成立至今,我把几乎所有的重要事情都压在两位的担子上,着实是辛苦二位了。不过眼下,两位可以好好休息一段了。而且,‘密码小组’虽然只有路德一个人,但毕竟在建制上和你们第二中心是平行的,就算让你们配合,到时候功劳最多也就是‘协助’而已。这种事倍功半的事情,实在不值得多花精力。”
看我们仍觉得不够信服,胡安微妙地翘了下嘴角:“二位与我都是自己人,所以也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不错,搞‘密码词典’确实是个‘摘果子’的事情。但是果子有鲜嫩逼人的,也有溃烂发臭的,如果是个烂果子,我又何必请我的两位好朋友出马呢?”
“烂果子?”
“没错。目前我还不能说太多。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做这个事情的人,不见得有好果子吃。反正你们完全没必要横插一脚。”
胡安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我们二人面面相觑。
所长已经说了,我们眼下“可以好好休息一段了”。说是“眼下”,其实从此以后几乎就没有什么事情了。除了一些日常性的事务,第二中心的那帮“大爷”,我也干脆对他们悉听尊便,他们反倒对我日渐尊敬起来——至少当面如此。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我和艾思丽共处一室,聊聊天,说些你侬我侬的情话,有时不能自持,忍不住就亲热一会儿。至于“摄像头”——那实在是没什么好躲的。
我们已经几乎无所避讳,公然地同进同出,出双入对,虽然有不少议论,但谁也奈何不了我。尽管我们的豪宅无人知晓,但高调的豪车,奢侈的花费,也难免会有人非议。但我已经连上“机密”看看同事们如何吐槽的兴趣也没有了。我甚至巴不得流言蜚语能传播到真相部,这样也能逼得绿子能够尽早有个决断。
休养生息的日子里,整个研究所里最忙碌的大概只有一个人——路德。满洲人把他的任务压得很重、很紧——10天内,必须首先完成首期危险文字密码的整理工作。
在我陪着艾思丽小姐外出共进晚餐的时候,路德一天的工作可能才进行了一半。据说,他常常在自己的那间小办公室鏖战到凌晨两三点,通宵达旦。深夜的“研究锁”大楼,路德的房间是唯一闪亮的光点。
过了几天,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去路德的办公室里去看一看,毕竟是我把他弄到这里来的。路德的房间其实很近——他也算是这里的中层,办公室也和我们一样都在五楼。但到了门口我才想起来,这个小间不过是刚打扫出来的一个杂物间,和楼下那些办事员的单间办公室差不多大小,而且还很是阴暗潮湿。
物质的配置,从来就是主任生存状态的直接结果。
路德的办公桌上摊满了资料,他的双眼里满是血丝,目光有些呆滞,一面招呼我,一面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心事。
看到这一幕,我觉得很是辛酸,却又有了一种好笑的感觉。就像胡安私下向我交底时所说的,“研究锁”这个地方,不过就是胡乱折腾出一个名目,然后借此安置一些人员。它和这个国际上大部分的机构一样,看起来非常重要,其实是否存在并无二致。但越是如此,靠着这个机构升官发财的人,越是要试图证明其存在的合理性与价值。为了这个缘故,总得有些人忙碌得像只无头苍蝇。前一段,我就是这样一只“苍蝇”,而现在路德取代了我到处扑腾的位置。
忙碌?也许这样的状态对他来说并不坏,除了胡安、老赵、我和赫德林,他在这里几乎没有什么熟悉的人。“研究锁”里的那些纨绔子弟们,非但整天无所事事,还热衷于交头接耳惹是生非。也许只有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才能更好地避开那些家伙们的指指点点。
“路德组长,”这句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了问题,看着这个局促小间忙碌而孤立无援的主人,“组长”二字实在有些讽刺,“路德教授,你最近忙得怎么样?一定累坏了吧。”
双眼通红的路德憨厚地笑了,表情活像个拿到了精神奖励的“工人模范”:“还好,虽然辛苦,这也是件有意思的是,和我以前搞的研究很不一样,一切都是从头开始,但是我正试着引入一些成熟的研究方法,争取能把‘密码词典’的整理工作做得更好。”
我突然意识到,他是把我当作了接受工作汇报的上级。“路德教授,其实没必要搞得这么认真的。你只要弄得感觉像那么回事儿就行了。”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
“那不行,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是研究所对我的信任。既然我有一些研究方面的经验,就必须把这个事情做得尽量完美。”
我坐在木靠背座椅上,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路德。他曾经是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公众知识分子”,整天批判某些人的妥协性甚至奴性。但不能不说,名誉扫地之后的路德自己真正显得奴性十足。当然,我可以理解,在这样一个时候,能够给他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让他可以供养自己的老母亲,路德一定感恩戴德。毕竟从前的“公众知识分子”也是人,生存是摆在他面前的第一要义。何况,心里能够怀有一份“知遇之恩”,足以说明此人天性纯良。
只是,路德你又是否知道,这本“密码词典”编写得越丰富,那么经过数据库计算之后,被列入危险分子的范围就会更大,莫名其妙遭遇到无妄之灾的人也会更多。究竟是为“研究锁”效劳,保住自己的饭碗更重要,还是避免伤及无辜,保留曾经作为“公众知识分子”的那一份初心更重要?你又可曾想过。
路德絮絮叨叨地向我“汇报”说,自己已经将国际语词典中的所有的五万多个词汇筛查了一边,“有危险”的词语一共1129个,比如“民主”、“自由”、“独立”等等,还有很多是生僻词语。“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弗拉基米尔主任,你知道很多人还有‘复国主义’倾向,所以他们往往会将其母语单词的拼法,通过与国际语字母相似代入的办法,巧妙地将之进行变换。这样我的工作量就增加了好几倍,因为还需要筛查那些‘语言政策’调整前使用者甚众的字母语言。”
普鲁士人做事确实严谨,他说目前所做的还只是最初级的工作,在10天内完成的只是“第一期词典”,在此之后还要进一步丰富和演绎:“还有一些人会故意把两三个单词拼接起来,作为密码,那似乎还有必要分析一些词根和词根的组合。还有一些人会用键盘移位法、替代法设置密码,所以还要考虑这样一些状况……”
“路德教授,您的工作确实太繁忙,太重要了。”路德有些“语多必失”,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因为他的转变程度实在超过了我的预期。“您每增加一个词条,就可能有一个甚至一批潜在的‘危险分子’暴露原形。”
路德谦虚地朝我笑了笑。显然他并没有听懂我这句话的意思。
算了,我还是去和艾思丽商量商量,晚上吃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