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忘机(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2130600000016

第16章 印蓉

得琴百年,虽是借助凤凰之琴运化神力百岁不老,然而寻常之人,生命终有尽时。不知印蓉何年得琴,却是在伴琴百年之后依旧眷恋此琴,精诚所至,而魂魄寄于琴中。后不知辗转多少人之手,当凤凰琴再度曲起络花,便是晋左之世了。

郊野的茅舍之外,六月薰风,依然如故。只是风雨急骤,令人心烦气躁。

身已不知披了多少伤痕,此一箭伤于晋左并不放在心上。

常想当日逃离吴宫的情景,琴声起处,薰风自起,一时听者如溺弦乐之中,身旁之事浑然不觉。趁着众人恍惚之时,两人缓缓向吴宫外走去。印蓉抚琴不辍,而晋左却因胸前箭伤步履艰难。在琴声中,晋左扶着墙壁和廊柱前行,费劲周折总算是捱到了宫墙侧门,所行之处,血迹斑驳。一出宫门,印蓉便停了抚琴,宫中之人犹然沉醉,街市之中,闻者销魂。印蓉以绸带裹住晋左的伤处,两人一路快走,如此不知行了多远,直至暮色深沉,旷野之中农家院落灯如星点。

箭镞既出,晋左也失了数升鲜血,倚在榻旁阖目静坐。虽是不发一言,看他握紧的双拳和鲜血浸满的绸布,印蓉亦能感受到他的痛楚。

“忍过这几日伤便会好些的……”印蓉轻声安慰道,见晋左神色凝重,又继续道,“吴王的手下短时间内应是寻不到这里的,你且安心养伤便是。”

晋左眉心微蹙,转脸向一旁,依旧不语。

印蓉亦不语,走出茅舍,阖了栅门留晋左一人养息。

不过数日,虽是箭伤犹痛,晋左亦披衣走动。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两度逼近吴王的情景,阖闾本应是他的剑下亡魂却因这莫名其妙的五弦之琴而功败垂成,晋左意甚难平。

陋舍院中,印蓉还在独坐。这茫茫数百年,她虽与琴片刻不曾分离,然而终究是上一世的主人,虽仍旧能奏响络花之曲,然每拨朱弦,都如举千斤之重,这辗转逃亡所耗的气力不是一时的调息能弥补的。

忽而印蓉身后的栅门洞开,晋左已换了旧时衣衫,提剑而出。尽管他扶着院墙,步步沉稳,却也不难看出箭伤作祟,每行一步必是扯动伤口疼痛犹存。

“你要出去么?要去哪里?”见他朝着院门的方向走去,印蓉忙起身迎上,拦下晋左问道。

晋左看了印蓉一眼,随即转向一侧继续前行。

“晋左!”印蓉忙又拦下,说道,“你的伤还没全好,不能随意走动啊!”

晋左眉心深深的两道皱纹如今蹙得更紧,耐不住印蓉阻拦,晋左沉声道:“蓉姑娘,请让开。在下去哪里,不干你的事。”

“不****的事……”印蓉心中一颤,复轻声叹道,“若非我以琴声两度救你,你怎么能活着离开吴宫?”

闻言,晋左愠怒道:“行刺吴王一事,在下本就没有活着出来的打算!如今阖闾安然无恙,蓉姑娘可满意否!”说着便不再理会印蓉,径直向院门外走去。

“历代伏羲琴主人,竟也未有像你一般固执的人!”印蓉在身后嗔道,声音之中多有伤感。

晋左驻足,顿了一顿,回顾道:“蓉姑娘,今日在下便将这琴交予你这琴中神明,再不过问。在下的事还请蓉姑娘勿要插手。”

“伏羲琴的主人哪一个不是养琴而修身,更有不知多少人血洒此琴以成天道,这一世伏羲琴择你为主人,我自知你爱琴深矣,又何故佯作推脱?”

晋左不答。印蓉继续劝道:“我亦深知你为谋吴王准备多时,眼见功成而被我拦下,自是心意难平,不过……吴王既非昏君恶主,又何故要置他于死地……”

“不是昏君?”晋左哂笑,“为纵容臣子报私仇而尽毁楚室宗庙,屠郢都全城;为葬一女而蒙骗良民、坑杀万人,还不够昏庸么?倒是这‘昏庸’二字也还便宜了他。”

“话是如此,然阖闾得贤相良将佐助,吴国之势亦由此而兴,纵是乖僻暴戾,亦是其个性使然,如今吴国大势方定,你若真诛灭他,四方之国必乘虚而入,复仇的复仇,抢掠的抢掠,岂不更多屠戮坑杀之事……”

“依蓉姑娘之见,在下倒是应向昏君请罪不成?”晋左怒道。

印蓉却浅笑着答道:“寻常之人需平视是非,何况伏羲琴主?请罪自不必要,只是此时再也伤不及吴王,勿要去无端后悔自寻烦恼。”

“哼,平视是非?”晋左哂道,“所谓伏羲琴主,不过便是胆小怕事,只求自保罢了,笑煞世人。”

印蓉犹笑而不怒,摇头道:“天下之事自有公论,非一琴所能定,非一剑所能为。这琴或有些威力,但更多是琴的主人能放下恩仇,全然忘机……”说至此,印蓉望天而叹道:“恩非彼恩,仇亦非彼仇。琴者知雅乐而达礼节,明是非而济天下,非利一方之福,亦非避一方之祸。”

所言既不同于王道,又非流于市井,晋左不禁听得入神,只听印蓉继续道:“天下虽大不过如此,伏羲琴者亦生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年代,不止琴者,凡是君子皆当以苍生为重。晋左,我知你杀吴王本意为救楚国之民于水火之中,然吴王亦不过苍茫天地中如尘沙般的一人,诛之亦将有后继者,不过激其意志罢了。便是吴国就此内乱,彼时连同楚国在内齐齐反攻,吴国不过为人鱼肉而已。”

晋左意欲插话,又觉院外不远处有树叶之间有光点闪烁,煌煌如日影斑驳,终是罢了,还听印蓉道:“宗庙毁可再修,城池毁可再筑,只是列国相争总需大动干戈,不论是哪一方胜了,皆是百姓流血,今朝楚败你忧之怜之,莫不知明朝吴衰多少人复哀之痛之,如此循环,何日方休?”

遮月之曲,络花之调,如出凡尘,若歌盛世。纵然印蓉之魂久寄琴中,每聆凤凰琴曲,仿若神游九天之外。凤凰之琴本非未熄灭这乱世之火而生,机缘所及,流落烽烟战火之中,仙音雅乐,方为世人所闻。

见晋左良久默然,眉心紧锁看不清神情,印蓉以为其犹在愠怒,于是顿一顿,收敛了笑容道:“再者你的伤今虽愈,可箭入胸骨终非小恙,此番若还执意要去,伤了性命可别指望我以凤凰琴之力再来相救。”言罢便拂袖而去。

才不过走出数步,却是一直静立一旁脸色阴沉的晋左忽然跨步上前,一把拉住她。

“你做什么?”印蓉怒道,欲抽回手臂,然晋左紧紧抓住并无放开的意思。

还未及印蓉再问,已反被晋左拉向一侧,踉跄数步。那时晋左一言不发,只是忽然拔剑出鞘,仰面挥去,不知哪里射来的数支暗箭便被削作两截跌落地上。

先扶稳印蓉,后收剑鞘中,晋左定睛而视院外树丛,方才闪烁的光点已经消失。

“你放手!”此时印蓉方站稳脚跟。抽回手臂,她虽是嗔怒却心神不宁,不敢直视于晋左。

“得罪了。”晋左拱手答曰,继而说道,“必是吴王的人已经发现了在下的行踪,此地不可再久留下去……”

“蓉姑娘。”话说到一半,晋左却见她默然,斜视一旁,若有失神之色,于是唤道。

此时印蓉方回过神来,自觉失礼。后思索片刻,叹道:“久宿琴中,我虽略通仙道,可自凤凰琴封印解了,我已多耗元气,如今却是操不起琴了……”

“操不起琴又何妨?有这三尺之剑在手,何惧吴王兵卒?”言罢,晋左便回屋中取琴,似也一时忘记了箭伤的痛楚。

“晋左!你现在不能用剑啊!”面对晋左的无所畏惧,印蓉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

背起了五弦之琴,晋左不无忧愁地笑道:“不用剑也罢,便是有了这凤凰琴,以琴曲制住千军万马又何妨?”

印蓉摇头,更是不住劝道:“用剑尚且不能,抚琴岂不更耗心神?你虽为凤凰琴的主人,可是若欲弹出操控人心智的琴曲,终须竭尽心力……”

“毋须多言。”晋左阖目道,“若真是吴王遣人来缉,终逃不过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