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来一个人,像是个管理员的模样。他指挥着那个保洁员,让她去别处清扫。
“您好。”我上前搭腔。
那管理员上下打量着我:“什么事?”
“请问您是这园区的负责人吗?是这样的,我想打听一下这个工作室里住的画家去哪儿了,我找她有急事。”
那管理员的目光中充满着戒备的神色,我连忙拿出杂志,掏出名片,自我介绍是杂志的记者,当然我略掉了实习记者一说,以显示自己地位和此行目的的不容置疑。一般情况下,如果是园区有点分量的工作人员听说有记者采访一事总是会很热心,毕竟也是替园区宣传啊。可是这位管理员检查了我的名片和杂志后,反而显得更深沉了。
“你要采访谁?”
“就是这间工作室的主人,李薇妮。她是住在这里吗?”
“我们这里没有叫李薇妮的人。”
我的心一沉,果然找错了。可我不甘心,“那么这间工作室住着谁呢?”
那管理员沉吟了半晌,慢慢说道:“不知道。”
“那么我可以去哪里打听呢?”
“你不是采访李薇妮吗?既然没有这个人,为什么还要打听这间工作室是谁的呢?”
管理员的反应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我忽然打了个机灵,他的回答分明在回避什么。有什么事不愿意让我知道呢。
于是我坚持要去园区负责宣传的办公室,管理员无法阻止我,因为即便他不告诉我,我也可以问别人打听出来,除非所有跟园区有关的管理员都封了口不让我知道,而这样一来,显然这个园区在隐藏着更大的秘密,我的报道即便不写李薇妮也可以由别的文章替代交差了。
我把这一番逻辑跟他一说,这管理员反倒呆住了。“好!”他冷峻地说,“我就带你去。”
他带我到了园区负责宣传的办公室,直接找到了主任。主任脸上一团和气,笑意盎然,听说我的来意后,先请我喝茶,接着很负责任地打电话让下属送来一本名册,递到我手上。
“这本名册是园区所有艺术家的宣传专辑,涵盖了目前居住人员的名单。你可以仔细看看,有没有你要采访的人。”
我翻开宣传册,五颜六色的艺术家们在宣传册里一律笑脸迎人,一副春光明媚万事和谐的模样。没有。没有李薇妮。那间工作室也是租给一个叫“阿木”的台湾画家,这段时间他远赴国外度假,所以没人。
看来是找错了,但为什么直觉告诉我李薇妮还是和这块园区有关呢。我忍下心中这无根据的揣度,把宣传册还给了宣传部的主任。主任委婉地建议我不妨再另挑人采访,他大方地向我推荐了三名画坛新晋之秀。我摇摇头:“不,我只要采访李薇妮一人。”
主任很好奇:“那能否透露一下,为什么你只对她感兴趣呢?”
“因为她曾经是我的老师。”
听到这里,一直在旁站着的那个管理员向我“嗖”地投来目光,我并没有注意。我心中正在盘算着看来在园区探访的路被堵住了,只好回去通过母亲再打听打听了。于是我和主任的对话越来越心不在焉了,很快便和他告别,主任让管理员送我出去。我拒绝了他的好意,说我要随便逛逛。
我下了办公室的楼梯,走到园区内。这时,正午的太阳炽烈地烤着大地,这酷暑实在是受不了,偏偏又忘了带伞,只有一顶不起作用的鸭舌帽。我避入树荫下,摘下鸭舌帽拼命扇着,先歇歇,待会一鼓作气冲到园区口打车。
有个人跟着来了,也避入树荫下。这大热天的,谁也在这儿瞎逛呢?我转过头,发现竟然是那个管理员,他看着我,嘴巴动了一动,欲言又止。
“什么事?”
管理员看着我,嘴角的肌肉轻微地抽动着,好像在编织什么重要的言语。他那双黑白分明,一直淡漠、冷峻的眼睛忽然变得浑浊、波动起来,他想说什么?
有这个人的,你说的李薇妮。不过,她已经死了。
我请管理员到附近的咖啡厅内坐着说,可是他说不能让园区内任何一个人看到我们在促膝长谈,所以在树底下伪装成送我出园区门反而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他带了一把伞,撑起来,送我往门口走。从树荫到园区门口只有两百米的距离,很快就能走完。他在肚子内打了腹稿,把他所知的讯息尽量用这两百米的时间全部传达给我。
他说李薇妮是自杀的,我找的地方一点不错,就是她的工作室。现在出了自杀这事,园区领导下令,要全线封口。为什么呢?艺术家自杀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说不定还会提高他们的遗作价钱,也为园区提高关注度。
“因为牵扯到另外一个人,是园区的高层。”这事怎么越听越复杂,越来越诡异,我突然有种预感,原本想着手的人物传记别跑偏成揭露黑幕的追踪报道。
工作室是他资助开的,也是他最早发现李薇妮画作的升值潜力,在所有人都不看好她的狂烈色彩风系之下,他独排众议,鼎力支持。
说到这里,管理员向我看了一眼,我很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那指涉了一个极有可能存在的桃色事件。可在我印象中,李薇妮一直是独身且安静的,那么多年住在我的隔壁,从来没有听到一次她和父母的吵架,哪怕大声说话也没有,只除了偶尔洒落在风中的琴音。如果一个女子在恋爱中,我不禁回想我自己,脾气急躁的我,老是和当时的男朋友吵架,在外面和他当着面吵,在家里通过电话提高着分贝,几乎没有一刻是安静的,我总是希图通过彰显自我来获得对方的妥协和包容。不过如果换了李薇妮,也许有什么不满她也不会通过言词的暴戾来发泄吧,也许在她的爱情世界里只有默默地喜欢,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的身影。可是,我真的无法想象绯闻发生在她身上的样子,她应该是把所有的爱恋都投注在笔下那个绚丽的世界里。
两百米的路程很快走完了,管理员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传递了一些有效信息,当然未经甄辨难分真假:一桩她和高层的绯闻;这高层是个脚踏四五条船的烂渣男友,对她只是出于集邮的癖好;她发现后受到打击,失恋后闭门不出,工作室里的猫越养越多;有一天,她家的猫特别反常,被关在室内骚动不停,一片喵声大作,引起别人的注意;她的尸体就此发现,屋内弥漫着浓重的煤气味道,据推测,她是自杀身亡,因为在她的画作上,未完工的画上写着一个“恨”字,同时和她尸体一起发现的,还有她和高层甜蜜相拥的照片。那么“恨”字的宾语是谁,不难猜测。
“我告诉你,不是因为你是记者,”管理员说,“因为你说是她的学生。”
那么李薇妮的遗物呢?管理员摇摇头,表示不清楚具体,既然这事牵涉了这个高层,而他的来头也是神秘莫测的,没有谁敢多嘴被炒鱿鱼。“如果他有点良心,也许会好好处理吧。”管理员慨叹着,两百米的揭秘节目就此告终。
我站在园区的门口,头顶上方是滚烫的浇了油似的红太阳,全身像要被蒸干了,溽暑给人一种似真非幻的感觉,这个故事搅得我脑袋发胀。拜托,我平淡的生活怎能一下子就撑起这从天而降的传奇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