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被采访者李薇妮(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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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李薇妮决定去死(1)

曾经有人说过,自由不是想什么时候不工作就不工作,而是想什么时候工作就什么时候工作。按照这个说法,李薇妮的人生似乎从来就不缺自由。只要拿起笔,她就能走入另一个时空。仿佛是为艺术而诞生的,这个孩子。

带点天赋的孩子似乎都有些怪异,在他们年幼时,是父母的骄傲,身上再多的怪癖都能被原谅;可是等他们长大了,如果没有换得等值的功名利禄,那么在常人的眼里就会觉得这是个不正常的怪人。善意的会规劝他们早日走入正轨,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赶紧买房买车结婚生子承前启后推动地球如常运转;原本就带有嫉妒之心的则索性冷嘲热讽、落井下石,嘲笑他们对自身天赋的过度自信,更在俗世成就(或曰经济成就)的比较下夸耀自我,贬损对方。

李薇妮的人生,很不幸地,在“森林里的两条路”中选择了人少的那条。她似乎早就预料到日后会接受大众价值观的倾轧,因此早早做了准备,那就是把自己连同父母的心都训练得无比强大和坚硬,毫不理会旁人的目光,一心认准自己的才华。她在这个世界唯一钟爱的,就是艺术,尤其是画画,她的前二十年,除了绘画,别的情感波动都能完美屏蔽。当看到许多同龄女孩子陷入恋爱的烦恼时,她觉得她们真正无聊得紧,把大好的时间都用在这种不切实际的人心揣度上,简直浪费了大自然送给你们的天赋灵性。

她的大学四年还有研究生都在美术系风平浪静地渡过,学校安排她留校执教,她只把这当作谋生的手段,她真正所好的,是要把心中美丽的色彩一层层地铺展开来,为这个世界重新上色。

这是她留校任教的第二年,班里新来了一个转校生,上课几乎堂堂迟到,有时索性不来。她对学生来不来上课从来都抱无所谓态度,反正在课上一讲完,就是学生画学生的,她画她的。学校每年有一次外出写生的机会,她申请了最短的时间,因为怕带着一群学生太麻烦。两天的时间足够把想画的东西打好草稿,实在完不成直接带回来再画就行。

她选择去最近的山村,不得已要在那里住一晚,替学生和自己办好最琐碎的入住手续后,她领着学生们去了一条小溪。大家支好画板,开始选景构图,这是下午一点,她和大家约好画到六点。

交代完毕后,她带着她的画具投入笔下另一个世界,特意选了一个离学生们远一点的地方以防被打扰,就这样默默地作画到五点的时候,突然间肚子饿了。这在李薇妮来说是很少的经验,她在作画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如同老僧坐定,能连画七八个小时一动不动,甚至都不用去厕所。可今天才画了四个多小时就饿得不行,而且这种强烈的饥饿感一泛上来就连一分钟都忍不住,李薇妮心想一定是长途颠簸太耗体力,必须补充点能量。

往下走五分钟就能到有村子的人家,可以找小店买东西,可她偏忘了带钱。豁不下脸向学生借钱,她起了临时的念头,山里艳艳的到处都是鲜果,不如就地取材,方便快捷。想着就这样一路上了山,不出一会儿就看到树上结着橙子,看来自己打对了主意,她伸手要去够,却发现怎么够都够不着。树旁有块石头,她踩了上去,刚一伸手,脚一趔趄,从石头上滑了一下,她的心猛地一跳。还好,有一只手撑住了她,是轻轻碰在她右肩的,但是仿佛搂着她一样。

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虽然已经成年了。他歪戴着鸭舌帽,一身潮人打扮,大大的三颗耳钉坠在右侧耳骨,脖上挂着骷髅头挂饰,银光闪闪的,不像假货。“老师,当心!”是她的学生。可是看他的脸,她也一片茫然,班里的学生聚在一起时她能认出,分开了她却往往认不到,以至于走在路上有学生喊她,她往往顿了好几秒才淡淡回应。班里的学生私下都埋怨李老师太凉薄冷漠。

他向她一笑,露出的一痕洁白牙齿好像只有广告里才有。笑容也很干净、纯粹,满是孩子气的。她发了好大一会儿怔:“你是新转来那个?”

“老师你还认得出我?我都不大来的。”他笑笑,扶着她下了地,“没事啊?”

如果换了一个老师,一定被他气得半死,对授课老师作出这样的开场白,是公然挑战教师的权威吗?可是换成李薇妮,因为她本身是一个除了艺术外对别的都不抱任何期待的老师,所以压根没觉得有什么值得气恼。

她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拍了拍身上的灰,站稳了:“你怎么在这里?不去画画?”

那孩子从兜里掏出了两个橙子,随便地递了一个给她,她也就那么随便接住了。

他笑笑:“老师你尝一个,很甜。”说完,他居然回转头,准备走了。

李薇妮叫住了他:“你的画呢?”

“不是临走之前交给你就行了吗?”他诧异地问。

“对啊。”她被这孩子弄得自己糊涂起来。

“那不就行了。放心,我一定交。”他扬着眉向她一笑,她又看到了他的牙齿,从来没有人的牙齿会那样白。他好像真的走远了,可是她还是有些恍惚地立在那里,不是很明白刚才的对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肚子里的饥饿感又上升了,她剥开了橙子,把嘴凑上去,满吸了一口,顿时皱起了眉头:“呀!”酸得牙龈都发疼,她拧起了眉毛,整个脸皱成一团。

“老师,甜吧?哈哈。”她忽然听到那孩子的笑声,在林间还起了回音,她气得把手里的橙子扔了出去,可是那孩子早就没了踪影。扔完了橙子,她也禁不住地微笑起来,自己这是怎么了,跟一个顽皮的孩子那么较真干嘛?

又摘了一个矮树上的橙子,剥开尝了尝,不酸,于是都吃了,回转身继续完成这幅画。底稿完毕,色上了一半,明天再画就行了,压力减轻了一大半。把孩子们都召拢起来,有人已经画完了,大多数画了一半,反正还有明天一天的时间,大家都不觉得着急。心情愉快地作画,在最终的成品上是能感受到的。李薇妮不想像别的老师催逼他们太急,带着孩子们去吃了晚饭,回到宾馆,就让他们早点休息。若是不想休息,出外走走也行,三五结伴别走丢了。

叮嘱完毕,李薇妮回到自己的大床房,把门一关,就把外面的喧闹声给隔绝了。不知为什么觉得真累,她躺在床上合眼,昏昏沉沉地睡觉。可睡着睡着突然一激灵清醒了,有什么不对劲。吃饭的时候,那鸭舌帽男孩在没在?明明点了名,都是齐的,可是这男孩的脸到底是安在哪个名字下的?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一骨碌翻身起了床,猛地出了一身冷汗,这孩子不会丢了吧?想着她就拿出了点名单,一个一个名字对照过去,回想那些孩子们的面庞,可这事对她来说太困难。她决定一间房一间房地敲开,去看看这些孩子是否都在。

一半的孩子都在房里,根据这一半剩下的孩子交代,出去闲逛的那几个差不多都能掌握行踪。有一批去了村头,有一批去了村尾,但好像有一个孩子执意要上山看夜景,说要采橙子。她心里咯噔一响,要了那孩子的名字,小玮。

她决定上山去找小玮。黑夜就像施了障眼法,明明白天走过的路一点都不繁复,可走夜路的时候却总觉得陌生。夜晚的溪边很宁静,没有几个人,村子里的灯火稀落地闪烁着。她拿着手电筒,沿溪行,好不容易找到下午自己作画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溪水流动的声音却清晰可闻。再往上的山路就是黑黢黢的了,她不敢贸然踏足,扯开嗓子吼了一声:“小玮——”

除了回声,没人应她。她心里发了慌,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就在踌躇的时候,山上隐约有束光打下来,她顺着那光往上张望。

“是小玮吗?”她又问了一声。

林间悉悉索索一片声响,有人“咚咚”地踏在山路上,一条黑影蹿了下来。她吓了一跳,不禁往后一退。

“别怕,别怕,是我!”

她用手电筒往上一晃,是那鸭舌帽孩子,他一蹦,跳到李薇妮跟前,“老师你怎么来了?”

“大晚上地跑山上干什么?谁让你上去了?知不知道安全问题?我叮嘱过你没有?”她自己也控制不住脾气,忍不住冲着他发了一顿火。

那孩子一声都不吭。她说了好长时间,才蓦然醒悟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是当老师有史以来行使的第一次训导权。说得差不多,找个台阶给自己下,她清了清嗓子,放缓了声调:“你到底上去干什么?”

“画画呀。”他这才轻轻地辩解。

“大晚上地去山上画个鬼啊!”

“嘿嘿。”他竟然笑了,“没办法,你布置的作业必须完成啊。现在是画画的最佳时间。”

“你到底去画什么?”她被说得好奇起来。

“要不要去看看?”

她迟疑了:“你还要接着画?”

“就算不画,我得把画具、画板什么的拿下来。”他摊了一摊手,作出无奈的样子,黑夜里瞧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她好像看得到他的牙齿。这孩子,一定又在坏笑。黑夜里竟然还看得清他的牙齿,这一点忽然触动了她的笑神经,她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老师你笑什么?”

“我笑看不见你的人,但看得见你的牙齿。这是一个嘲笑人肤色黑的笑话,听过没?”

他沉默了大约五秒,又“嘿嘿”了一声:“老师,讲笑话不带这么多解释的,破坏气氛。”

她不禁微微一愣。他哈哈一笑:“跟你开玩笑呢!老师,走吧。”说完他一蹿,就上了山。

她只能跟着他走,好在打着手电筒,能照得清脚下的路。那孩子就像猴子一样,在林间跑得毫不犹豫,似乎一点都不怕地上的坑坑洼洼,她却不得不走一阵,停一停,不常锻炼的身体发出疲惫的讯号,喘了好大一会儿气才接着走。终于到了他作画的地方。

地方挑得不错,像个观景台,前面的树木都被梳理干净了,视野很开阔。他在那儿支着画架画板,地上摊着调色板、画笔、洗笔筒、颜料。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画板,忽然挡在李薇妮面前。

“再给我五分钟,五分钟就完工。”

“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的,你别遮掩了。早晚落我手上。”话说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么着和学生开玩笑,在她还是第一次。可是见着这淘气捣鬼的孩子,她好像一下子从年龄里解放出来。

“嗤。”那孩子发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声音,却不理她,管自己作画。

她只好在边上站着,画架旁支着一柄手电筒,她关掉了自己的那支。他作画的样子聚精会神,她都不敢惊扰他,没想到他画画的时候竟然爆发出这样大的气场。她不禁好奇,开始回想他平时上交的作业。班里没几个有天赋的学生,都是技匠,交上来的作品她一般都给过得去的高分数,但从来没有给过满分,没有人达到她的标准,没有什么作品在她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

她看着他,耳骨上的钉子竟在黑夜里灼灼地亮着,好像星星缀在他发际。他的侧面是一条流畅完美的弧线,作画的时候他的呼吸紧一阵慢一阵,有时像凝聚了精气神在思考,有时则胸有成竹地在笔下经营,气息平缓,隐约可闻。林间飒飒地刮过一阵风,深秋的季节叶子簌簌作响,不断地落下来。她觉得自己注视他的时间有点过长了。

“五分钟到了。”

“马上,马上。”他伸手搔搔头,发现自己还戴着帽子,索性一把把帽子摘下来,当个扇子扇着,右手仍然持着笔。

“很热吗?”她感到好笑。

“啊,没有没有。”他把帽子卷了起来,塞在肥大的牛仔裤口袋里。

这时候他倒笨拙起来。她看着他,觉得这孩子很有趣。他的家境一定不错,也招人宠。这样的孩子,对艺术会有怎样的见解呢?纯粹是因为喜欢,还是考不上别的学校才托关系进了美院?

画完了。他把笔一扔,她走近几步要检视,他伸开手臂拦在画架前。“等颜料干了给你看。”

说完他忽然拉着她的手就地往下坐,她被吓了一跳。

“星空很漂亮呢。”坐下后,他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一起指向夜空。乡间的空气干净清爽,夜里的天空是墨蓝色的,星星像晶晶亮的钻片子。

“这有什么可稀奇的,我小时候总能看见。”她说着,放开了他的手。她并没有为他不合规矩的举动生气,可心下突然起了一阵悲哀,不知道因何而起。

“那你很幸福。”他那样说完就沉在那里,一个人出神地望着。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她第二次行使人民教师关怀学生的职责。

他侧过脸看着她,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她,他不知在看哪里。

“长大后的人生是不是很无聊?”没头没脑,这样来了一句话。

“人生一直都很无聊,你现在才知道吗?”应付形而上的问题,她从来是高手。

“哈。”他“啪”地一拍手,“说得好。那么无聊,为什么不去死呢?”

“为什么要死?你以为现在死了就很了不起吗,告诉你,你现在死了,也已经晚死了十八年,赶不上一出生就寻死的人,别出那个风头,只会让人嘲笑。”

他哑口,出神地望着她,大概从来没有人这样跟他讲过话。“老师,我已经十九了。”

“嗯,你这个年龄,标榜的是个性,全都是那些虚的,绣花枕头不中用,真正的个性,是你在无聊的人生里能坚持你想要的东西,哪怕是条和别人不大一样的路。”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平时都那么开导人吗?”

“我从来没有开导过人,你只不过是今天碰上了,随便说两句。你今天要是从这里跳下去,除了你爸妈,没人会为你流一滴泪。”

“老师,你真的很冷漠。”

“是的,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打动我,除了画画。”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的心里实在是怦怦跳得厉害,原来这孩子竟是来寻死的,可千万不能让他出事啊。

“真的没有什么能打动你吗?”他看着她。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