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天天的,终于不知是她倦了,还是他倦了。或许他有了孩子,家庭的重心不得不偏颇一点。他忽然觉察到,原来有个家庭也是不赖的事情,和妻子虽然没有感情,可是孩子却不大一样,继承着他全副血骨的小模板,越抱越是喜欢。
他来得少了,她并不多在意,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苦苦纠缠。他发现自己从她那里要得的爱意越来越少。
“那天,你为什么会碰见我?”他考她,“为什么我会出现在那儿?”
她在洗手池洗笔,洗手,做最后的收拾工作。“饿了吗,想吃什么?”
他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望定她的眼:“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
她以为他又要耍孩子脾气,伸手拍拍他的脸:“你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寻死,因为碰到了我,被我说了两句,不但没死,还决定好好活下去。”
他突然冷笑:“你太天真了。”顿了顿,一字一句的,“我想死没有错。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想追你班上的一个女孩子,所以跟着去的,只可惜没有追到手。”她的手已经从他脸上滑下了。“本来想一死了之的,是你劝我别自杀,我才觉得因为那个女孩子死,不值。”
她脑子里闪现出一幅画,他和她重逢的酒会上,有一幅镜子里的女人。镜子外的女人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因为镜子里的女人举着刀,惊恐地看着镜子外的女人。她无端地觉得荒唐、滑稽,看着他,忽然笑起来。
“也许你认识我,我认识你,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误会。”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她也一点都没有留他的意思。好像缘分真的到头了。
这之后他后悔了,本下定决心冷她一冷,可她的心却比冰还冷,拒绝所有和他有关的事,概不参加任何的酒会。工作室的门永远对他紧闭,他发狠砸了门。她用一天的时间打好包,第二天就凭空消失。他下定决心从记忆里把她删除。
没有人捧她,本来就没有几个能看懂她的画,趁机就压她的价,买了她作品的收藏家叫苦不迭。再没人为她办画展。没人采访。有关她的讯息一页页沉到了最后。她的父母担忧女儿的境况,可是年事已高,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她终于可以拥有一个人的时间。
她去另一个艺术工厂租了一间房,简单地装修了一下,从此开始养她一直想养的猫。她职业生涯虽近低谷,但好在父母留给她一大笔遗产,她可以慢慢挥霍。她把这些都砸在自己的爱好上,就算整个世界都背弃她,她也要把心中闪现的那一幅幅美的瞬间给还原出来。孤独的人,唯有灵魂与猫,才能倾诉。
这便是她的表面生活,一幅艺术家的孤独肖像。
而相反,他呢,却开始纵情于********,收集各式女友,对着不同类型的女人说不同的俏皮话,越来越像他父亲那样,成为他当初所痛恨、甚至想死掉以避开的那类人。他真的没有再想起她,或者在想起她的时候,手上绑了橡皮筋,往死里弹一下,手腕被打得生疼,像自疗强迫症那样逼迫自己忘记她,听到她的名字后不再有任何反应。
他成功了,茫茫然又活了一阵子,十年?反正和十天也没有什么区别,人生就是加速下坠,往死亡的隧道里滑落。直到有一天,去对手的园区内考察,他挑了条歧路,越走越偏,走到一个工作室,忽然就立住了。因为这间工作室和他给她盖的那间,从外观来说一模一样。
隐约听到有猫叫声,他透过玻璃,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里面活动,但是玻璃反光反得太厉害,他不得不站到门口。敞开的门。她在作画,一动不动的身姿,满屋子里都是大块鲜艳的色彩。紫色的星月夜铺在顶棚上。地上七八只猫咪爬走着或蜷伏着,有一只一缩身,纵身跳到了更高的藤架上。它垂下了尾巴,嬉戏似的,去蹭她的背。她背过手,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背。就在她一抬手的当儿,他透过缝隙看到了她在作的画,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孩子。周围全部涂满了黑色,这个孩子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团火,暖黄色,熊熊燃着,照亮着黑夜,也照亮着那一刻的他和她。
故事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停笔了。自打那天从园区回来,我内心就涌起一股强烈的表达欲,忍不住伏案书写,虽说越写越有感觉,可也越写越觉得不对劲。因为我把一篇报道生生写成了小说。写到这里的时候,故事从想象的空间即将落地,回到众人传说纷纭的死因真相中,但是我突然不想让她死了。有缘无分、幻觉似稍纵即逝的爱本已让人唏嘘,再把这两人的形象互相毁损,让她残酷地走向自杀境地,我真有点狠不下心来。
其实按照原计划,明天就该返程了,可是我自从开始写她的故事,就有种不愿离去的感觉,因为这里是故事发生的场所,所有和她有关的信息都应该在这里完成各自的来去自由。
我的父母得知李薇妮自杀的消息后一阵唏嘘,回想当初做邻居的七八年,虽然交往甚少,但李薇妮到底教过我几堂绘画课,虽然我并没因此走上美术的道路,但受到一点艺术熏陶也是聊胜于无。再想到李薇妮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曾经在我们身边的一家人,如今没有一个留在人间,一想到这样的结局,那几年的邻居生涯就恍如一场大梦,人走过世间的痕迹,除了在别人的口里和心里留下一点波动外,真的轻盈飘忽得什么都没有了。想到这里,我父母更觉怅惘得很。
“阿囡啊,她毕竟是你的老师,你要好好地写一写。但是,”我母亲半叹惋半犹豫地说,“也别写得太彻底露骨,毕竟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
“妈,我这又不是去刑侦破案,只是写写人物报道而已,你想太多了。”
“记者虽说要有良心,可是这些人一个比一个不好惹,你挖了他们的伤疤,妈担心你的安全。”
母亲的这种不安或多或少影响了我,这也是为什么这篇报道看上去更像小说的缘故,并且里面打乱了各种元素,糅合了我自己的生命经验。故事写到这一半的时候,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整个事端和半成文发给主编看看,想听听他的建议。主编通过邮件和我进行了联络,首先,他当然指出这篇文章的根本问题,偏离人物报道,写成了小说;其次,就小说而言,他又认为这篇故事主次不够清晰,详略分配不得当,写了一大半还没写到李薇妮怎么决定去死,只怕这越来越浓重的言情口味已阻挡了一部分男观众的兴趣。另外,就细节而言,那个梦一般存在的男孩装扮似乎不符合年代特征,很容易让读者觉得不真实,我没好意思告诉主编这个男孩实际上是以我前男友为原型的。但是尽管有种种不妥之处,主编仍然认为我做得不错。
“起码我看得进去。”他说。并且他知道作为一个缺乏经验的实习记者,我能探究到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再说我们杂志并不是纯新闻类的刊物而主打深度人物报道,因此揭露真相并非我们的长项,也无须为此大费周章。“你现在要做的,”主编建议,“先把这篇故事写完,我会发到咱们社旗下的文学刊物。然后你再写一篇短一点的人物报道,就报道李薇妮,我们会有意识地舆论造势,让读者注意到两者之间的联系。至于其他的,我们也走不了那么远。”
我获准留在家里,继续写完这个故事,可是我愈发觉得难以下手了。因为结局是不变的,我的老师自杀是既成事实,至于为什么自杀,园区的管理层已经提供给我一个版本,根据我的经验,空穴来风未必无音,一般情况下,这是最接近事实真相的。当然,也有可能身处暴风眼,只缘身在此山中因而不识庐山真面目。可是这样一来,我前面辛苦塑造的这个天外飞仙般的男孩子,和他老师的恋爱故事将充满着各种欺诈、作伪、谎言、肮脏,诚然现实很残酷,可我真不愿意这个故事变得如此的残忍,这对我那已经瞑目的老师更是一种伤害。如果现实真的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侮过她,我希望她在我的笔下,仍能生活在一个带着些许暖意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