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被采访者李薇妮(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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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李薇妮决定去死(2)

他忽然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连这样也不能吗?”见她没有反应,他自嘲似的笑笑,“被我亲过的女孩子没有一个没反应的,老师你连这样都能无动于衷,你喜欢的一定不是男人。”说完他站了起来,从画架上把画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用手碰了一碰,干了,接着卷成一轴,递到她手里。

“给你。我走了再看。”说完他匆匆把画具往旁边一个大包一塞,丁零当啷地把包夹着转身准备走,看她还坐在那里。“该起来了,坐久了,小心冷。”他说完,回过头没有再理她,一路“哒哒”地下山了。

她坐在那里,已经不知时辰了。那年轻的孩子,黑夜里的眼睛流淌着星辉一样的光芒,好像一个星系的漩涡,她无法抵御万有引力的吸引。他的手抚过的肩头突然触了电似的跳了起来,血在那里快速地流过,他吻她的时候,他脖子上的骷髅头挂饰搭到她的颈胛骨,一阵冰凉。

你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打动不了你吗?

李薇妮这样想着的时候,那种悲哀的感觉再度袭来,她忽然觉得鼻子酸了。慢慢地把他的画卷打开,手电筒的光芒照上去,她是真正静默了。

他没有画星月夜,没有画夜空下的溪流,这幅画无关写生,无关风景。他画的是她。

可是笔法那样拙劣,哪像美院招进来的正经学生,用色都是错误的,她哪里穿棕红色的连衣裙,她哪里站在夕阳下的海滩边,她根本没有撑着黄色碎花小伞。她明明穿的是藏青色上衣蓝底白点长裤,扎着最老气的发髻,在山里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地作画。她根本从没有预期过,自己会是别人笔下的女主角。只有别人在她的画里当模特。

画上的女人比她好看太多了吧,可是她看到的第一眼,就能确定,他画的是她。因为眉目间的尺寸是决定一个人气质的关键所在,她的眉眼开阔疏朗,但又隐约有忧色呈现。这样的神态竟然被他一下就准确地抓出来了。他好像不但画出了她,还画出了她未来的命运。

她忽然不想失去和这个孩子交流的机会。她抓着画,气喘吁吁地往山下跑。

“小玮!”她一路高呼他的名字,没有人应她。他听见了应该会有所表示,用他那独有的方式。

他一定是失望透顶了,觉得自己的魅力没有折服到她。可她不需要他的魅力来折服,唯有灵性之人,才得与我接近。她拼命叫着他的名字,喊魂一般地,想把他再度召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可他却走丢了,把她也给遗忘了。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宾馆,假借着晚点名的借口再度一间间敲开学生的门,确认人数。敲到小玮这一间时,她几乎是带着哀求地:“开开门。”

门内有人忙不迭地“嗯”了一声,呼啦一下打开门,那人还慌乱地披着外衣,因为里面没穿衣服。他不是小玮。

抑或小玮也不是他。小玮去哪了?还是他去哪了?

她镇定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看着慌乱的学生,“你是小玮?”对方忙不迭地点头,并且自作多情地向老师解释起画作之所以今天来没画完的原因,并且保证明天完成。她已经不耐烦了,随便说了几句转身就回房了。

合上门,她瘫倒在床上。那张画依然紧紧地攥在手里,在光亮处摊开来看感觉更加不一样,他手法虽拙劣,可是画得却如灵附体。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这样用心地画她了,她感觉那孩子,不知名的孩子,是不是命运派来的魔鬼天使,把未来的一切都提前告诉她了,以诱惑她的方式。

这以后就真的再没看到他的身影。她又教了一年,不再教了。她的画风陡然一变,开始走一种神秘主义的色彩风。她获得了在画廊办画展的机会。她略略打进了美术界。她在美术馆和别人举办了联展。她的画被几个收藏家看中。有媒体来采访,很多都被她拒绝了。她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无聊。她应付不来绘画之外的庸俗琐碎。她看不惯名利场中的那一套。她拒绝了几个追求她的男人。她拒绝了两三个自告奋勇的经纪人。她忽然觉得恐惧,原先的勇气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愈发依赖她的画笔和直觉,还有命运的预言。她回到家里,和父母斗争,不结婚,不生子,不恋爱,不交往,她只和画一起相处。她父母屈从了命运。她和父母搬了一个新家,在那里住了七八年。她偶尔给邻居家的孩子上上课。她预感到命运再次来临。

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画展开展的酒会上。对于离群索居的人来说,这样的酒会李薇妮平时从来不参加,但这次是一直和她有来往的一位策展人坚持邀请她。“你来看看,有人对你的画感兴趣。”“对我的画感兴趣为什么不专程找我谈,为什么要在别人画展上见面?”“他来这里出差,只有一天的时间,行程都排满了,就那会儿还可以说上几句。”李薇妮还是不愿意答应。“你去吧,也许是意想不到的机会呢。”策展人蛊惑着她,她被“意想不到”这四个字给打动了。好像启开一道符咒,直接劈在她波纹不惊的生活断面上。

她去了,酒会上喧声笑语,觥筹交错,镁光灯闪成一片,所有的笑影在灯光下被无限放大,那些你来我往的言辞在空气中穿梭。墙上的画,怪异的大头儿,外星人似的表情,据说是表达这个时代被异化的新生儿,画家忧心着人类的前景。可是酒会上的画家满脸醺红,左揽右抱,俨然找不着一丝忧国忧民的神情。她避入画廊最闲的一个角落,与一幅名为《决定去死》的画依偎在一起。画上也是一个女人,照着镜子,扭曲的脸孔似极蒙克的《呐喊》,女人手里拿着刀子,镜子里的她已经开始流血。她为什么要去死呢?李薇妮看着这幅画,一点都没觉得被打动。

“老师,你一点都没变。”如此清洌的嗓音,一个声音穿过十年的时空来到了她耳旁。她几乎在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就能确定,他终于又出现了。

看到他脸的时候,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变成了那画家画中的怪异大头儿,外星人似的表情,看着他。无端地觉得手足都没有可置放的地方。他长成了,一脸的眉目略微撑开了些,不再似十年前那样的紧凑锋利,眼神虽清洌但却多了些柔和,耳旁见不出有打过耳钉的痕迹,一身西服正装。这样的他,她怎么敢把他和十年前那个挂着骷髅戴着鸭舌帽的孩子联系起来。

原来就是他找她,她恍然大悟。可是见到彼此的第一面,都没有犹豫而确认了对方。相信那一晚对他而言也不算是无数个夜晚中的一个。

“你在做什么?”

“我么,做些艺术投资吧。”他不大愿意深谈。“您一直都在画画,还教书吗?”

“早不教了。”她淡然笑笑,顿了顿,还是问道,“当初我没有教过你吧?”

“我一直旁听你的课,你大概从来没注意到我。你谁的名字都不记吧?”

都那么多年前的事了,他说起来似乎还带着孩子式的委屈。她笑笑:“所以我不适合当老师,还是自己随便画画吧。”

“随便画画就很好。老师,你应该就过那种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的日子,其他的事都不需要操心。”

她笑:“我不操心,谁来操心。”

“我。”他热烈地看着她,“去外面坐坐,喝一杯。我想和你聊聊。”

单刀直入。“我不贯谈生意。”她无端地想躲。

“和我还是谈生意吗?”他笑着看向她,“那是叙旧。”

这孩子也变得和世人一模一样了。她心里悲哀地想着,可是脚底下仍然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去了。

画廊边上就有一家咖啡馆。他买的单,点了两杯最苦的黑咖啡。她想放糖,他却劝她喝不带糖的纯正黑咖啡味,这是他在国外留学几年后养成的习惯,跟了洋人的,完全西式的作风。他的笑容一直很温暖,春风和煦,他修养很好,谈吐很让人舒适,虽然有点社会习气却不让人讨厌。他简单地介绍自己的经历,家里有点钱让他去打理,他第一桶金就做在了艺术投资上,获得不菲回报,以后越走越顺,现在正合伙与朋友买地,想把一块废弃工厂弄成一个艺术园区。他邀请艺术家们入驻,她也在其中。他这些年一直有关注她的画,虽然这几年她似乎趋于隐退,但他一直看好她。

“你的用色与别人不一样,你有很强烈的色彩敏感度。”

现在轮到他点评她了。她看着他,冷不防地,“那你呢,还有画画吗?”

他一愣,笑起来眼角都没有鱼尾纹:“我哪是那块料?”

她没有再说话,低头用匙子搅拌没糖的咖啡,真是苦得无法下咽。“你不知道我的色彩风格是怎么形成的吧。我告诉你,那全是因为你。”

他呆住了,那是真的愣住,眼睛里空了下来,全是茫然。她忽然觉得好笑,故意逗他:“那天你不是交了作业嘛,我看了,觉得你的色彩用得很大胆,于是就向你偷师啊。”

他看她脸上闪过的笑意,面部顿时松弛下来:“老师,你拿我寻开心呢吧。不过,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很漂亮,气质出众。”他回敬,也是突然地,“可是,像老师这样的女人,也很难找到心仪的对象吧?”

李薇妮看着他,淡然一笑:“你觉得这是我考虑的事吗?”

他立刻缴械,似乎有些惶恐:“对不起,不该拿你开玩笑。”在她面前,他就是那个孩子,再长大,变得不一样,也还是会在细节里漏出那种笨拙的意味。

话题又转到如何帮她筹建工作室上面。她几乎没有多加考虑,决定答应他。差不多谈完了,他送她上出租车,护送她的时候,他又轻轻地搂了她一下腰,可是没有任何的逾矩和放肆,只是出于礼仪。或许唯一的破格,就是她扶着车门坐上后座的时候,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她好像又看到十年前那个孩子眼睛里满撒的光辉了。“谢谢你。”他那样说,顿了一顿,“明年,等我到明年。”

车开走了。她的手上还留着他的余温。最后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如果能听不懂就好了。可是她沉默了,预感到自己即将向命运交出一切的防备。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他真的再度来到这座城市,按照去年约定的那样,她住进了还在改造的园区内,得到了一个工作室。所有外围的事情都是他派人包办,包括装修也是,她把邮件和设计图发给他,他就叫人按图布置,最后只留下空白的墙壁,由她亲自上色。

色彩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走到这里,仿佛置身于颜色的漩涡。他来了,和她牵着手站在大厅里,仰首望着顶棚,一幅仿梵高的星月夜,但是她的星空是紫色的。他们肩并肩躺在一起,依然仰着头。

“十年了,我终于可以报答你。”

“这样的报答,太恩深义重了,我受不起。”

“算我说错话了。从十年前我就喜欢你,你一直等我长大,这样行吗?”他微笑着。

“这话真酸,是你前女友看多了言情小说教你的吧?”她拨开他的手。

他抚掌大笑,“喔,四十岁的女人吃起醋来跟三十岁的没什么区别嘛。”看到她脸色一沉,他又汗颜,“我又错了。女人最讨厌别人说年纪了,我真是不会讲话。”说着,他做错了事似的垂下头,靠在她的肩上,像孩子一样蜷缩了身体,让她一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

就这样莫名其妙,也可以说是水到渠成地开始了关系。他太忙,来她这儿的频率可以算得上是稀客了。每次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没有多搭理他,依然在作自己的画,他也在一旁****自己的事,处理公务,打电话,或是写邮件。就静静地各干各的,她从不觉得吵,等他完事了,就躺在沙发上看着她。她笑他像笔下的model,可是姿势也太过妩媚了些。他便站起来,从背后拥着她,不让她继续画下去。

“就不能停一停,你是要画到世界末日吗?我明天就走了。”

她依然画着,“还差一笔。你等一等。”不为所动。

直到她画完,珍而重之地把它晾在一旁,才转过头去抱歉地向他一笑,去水池边洗手。

“为什么会答应我?”有时,他会这样出其不意地问她。

她通常不予作答,被缠腻了,就笑笑。他逼问她会不会也从十年前开始就对他一见钟情。这时候,那个戴鸭舌帽的孩子的身影就会若隐若现地从他的眼睛里浮现。她伸出手抚着他的脸,心下嗒然若失,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可是能和他走得最近的,就是眼前的他。

她在他的鼎力相助之下,终于红火了起来,他为她挡掉一切的凡俗杂务,举办画展,直至接洽收藏家和各类买家,为她造势。她有些不习惯,可知道是他的好意,有能力让她高兴,所以不得拒绝。

可是终于,他不得不结婚了。因为他和她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的,影响很不好。家里安排了女孩子,据说联姻是两方获利。他一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没有反抗,该完成的任务总得完成,反正婚前达成了协议,只要结成夫妇有了孩子,各人的生活管各人的。

他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自私,对不起她,于是婚后一连好几天都去找她,想用行动证明她在自己心里的位置。她只淡淡点头:“我知道。”

和你在一起,就没有想过结婚。她心想,可她还是愿意和他在一起。他感动于她的痴情,经常性地抽时间来陪伴她,却越来越觉得她的冷淡,其实她的态度根本没有变过,只是他觉得自己付出越来越多,她也应该相应回馈得越多。但她就像一个恒久不变的常数,永远只给一样的好意。

他发脾气说她不爱他了,她并不解释,仍然在那里画她的画。他都开始嫉妒起画来,“你为什么这么爱画,就不好好地爱一爱眼前的人?”“我可以吗?我们原本就是不合情理的相爱,走的路也跟别人不大一样。”她转过头,看着他:“我从来没有阻止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就想和你在一块儿,好好地呆着,这么简单的事你为什么不让我办到?”他真是有些无理取闹了。她像往常那样轻轻搂住他,他无奈地叹口气:“我爱你永远比你爱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