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经常会在瞬间感到那完整的世界在你面前裂成碎片,到处都是。碎片的反光让影子随处陷落,于是,你没法找到自己,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你在何处。
可是,你在何处真的是那么重要的问题吗?那询问真真的索去了多少人的灵魂,那漫长的关于命的问题,穿越时间来到你身边,如此危险的处境。
你难以自觉,自觉了也难以自拔。意识的流动随着城市弯曲盘旋的下水管延伸,是的,你注定难以自拔。
2
凌晨三点钟,安蒂先于这个城市醒来。昨晚喝了太多的酒,不知道何时入睡,却如此早的醒来。地铁站还没有开门,安蒂抓几下稍显凌乱的头发,坐在地铁站口的台阶上。台阶露水未干。
城市也开始翻身,震动的声音频频传来,各种管道渐渐开始涌动。安蒂既不困,也没精神。活在这一天里,总会既不困,也没精神。没有人知道这一天会有多漫长或者多短暂。没关系,总会过去。
身穿制服的人打开了地铁口的铁栅栏,安蒂起身,迷恋着通道的空荡。也就在那个迷恋的瞬间,她突然在意识里感到自己不见了,那种感觉既像灵魂腾空俯瞰肉身,又像是因为失忆而无法认识自己,总之是大大的空洞,大大的漂浮。
制服男回到值班室,检票处站着打哈欠的制服女。
没有人,安蒂突然不想走了。没有人群,走动忽然变得毫无意义,她勉强地把自己拉回这个空间,开始思考自己为何如此早的来到地铁,刚一思考,又发现自己消失了,一种不在此地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攻击了她。
什么都是真实的,就在那里,信号灯不断闪烁,只是自己不在。然而,假如什么都不是真实的,自己不在这里也是假象,到底该怎么向前走?
宿醉后的精神凌乱折磨着安蒂。
3
人群渐渐涌入,无数张脸孔前后攒动。
那女子穿着嫩粉色衬衫,浅黄色外套,青绿色挎包,白裙子下是粗壮的腿。那男子面容憔悴,头发油成团,衬衫布满了褶皱。
那女子化着时髦的烟熏妆,骄傲的昂着头。一定有很多女人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那个。那男子拼命的玩着手里的游戏机。
安蒂钻入地铁,逐个看着人群的脸,却每一个都不是自己。她在本应该下车的站点没有下车,就坐在地铁里,直到人群渐渐变少,即使变少,也常常拥挤不堪。太多的人喜欢到同一个地方去。
她的电话开始闪烁,但她就是不接听,今天不想谈论任何其他的事,她只想找到自己,寻觅让气氛显得格外紧张,安蒂的手紧紧抓着背包一角。有时候,大脑显得如此多余,就是那多余的一瞬间,让你失去了平衡的机会,让你从一个木头,开始怀疑木头,你就是不相信你不会成为流动的液体。
4
南明醒来的时候,安蒂早已不在身边。安蒂不接电话,再打,安蒂还是不接电话。中午,安蒂还是不接电话。
他们喝酒并且吵架了,吵了架也还是睡在一张床上。南明骗母亲说他们已经领了结婚证,因为南明马上30岁了,被母亲没命的追问了5年。母亲终于忍不了他的拖沓,突然来找他,要和他们住上一段时间。母亲的决定原本没什么大不了,但安蒂却不同意,安蒂生气了,南明无法理解安蒂为何对此事如此动气,她和他在一起难道不是为了相守终生吗?她和他一起住了五年,难道不想嫁给他吗?
给安蒂的公司打电话,她不在。给她的闺密打电话,那女子正在三亚腐败。
南明开车绕着环路茫然地走了一圈,寻人未果,他锁好车,进入了地铁站。
他们第一次遇到就是在地铁站,他们曾经住同一座楼的2层和9层。一个晚上,地铁出口外的小路上格外空荡,只有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就那么走着,一直朝同一个方向,于是很自然的搭话。
接下来便是经常的相遇,直到她成为他的女友。对,应该叫做女友。
南明茫然地坐在地铁上,每一站都下车找寻,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这么有耐心。他估计安蒂一定躲在地铁里,为了和他置气。她也许对结婚感到恐惧,可那种恐惧与她这个年龄的女子很不相称,她也马上30岁了,30岁结婚有何不妥?南明想不明白,他只知道必须找到安蒂,安慰她,不让她痛苦。
他寻找着,像一个孤独的拾荒者。
5
安蒂慢慢记起昨夜的争吵。她觉得自己还在那里,右手握着酒瓶,口里喘着粗气,那个她才是真实的。她继续走着,却如梦境般,如何也找不到原来的位置。
她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孤独而狭窄的盒子,越是往里走,越是黑暗,越是黑暗,离她想要寻找的东西就越远,而且,因为黑暗,哪怕那东西就在眼前,恐怕也是难以看见的。
没有饥饿感,也不知道时间走到了几点。如果自己都不见了,这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总有一个东西是一切事物的根本前提,此刻,很明白地表现出来,那个东西就是自己。
结婚,结婚是应该的,按照顺序活着,都是应该的。没有什么可怕的,比起这种寻找来说,结婚根本算不上什么,安蒂开始感到丝丝头痛。一个盲人乞丐拄着拐棍走在地铁过道里,人们有的躲避,有的递给陈旧的一元纸币。安蒂盯着盲人的眼睛,那眼睛瞬间眨了一下,安蒂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紧张地站起来,跟在乞丐身后2米远的地方,跟着他穿过一节一节的车厢,车门快要关闭之前,乞丐突然下车,等她走到门口,车门已经紧紧关闭。她注视着缓缓离开站台的盲人,就在那里似乎找到了自己,但转瞬又丢失了。
这是一天还是几天?如此漫长,抽丝般绵绵不尽。
6
世界从来不因为你的怀疑而改变,世界只是老样子,改变的是你的眼睛。那么,假如你忽然看不到自己了,是不是你其实还在那里,只是你的眼睛看不到了?是的,找寻中的你是不可能想到这点的。
然而,对于我们来说,到底,眼睛是最重要的。世界无论如何都不是我们的,眼睛却无论如何都挂在身体上。
所以,你必须怀疑,无法停止。
7
女人在房间里焦虑地来回走着,面色苍老,因为没有发福而显得格外有些精神。规矩的套裙和灰白的短发代表了她的教养,鲜艳的唇膏也显示了曾经的风韵。她只是想来住一些天,另一个城市,那间大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孤独。她不知道媳妇和儿子为何争吵,那是正常的,吵完就会和好的。家里总有一堆说不清楚的事,对谁来说都一样。
儿子和媳妇已经不是孩子了,甚至可能都要为她生孙子了,虽然她对孙子没有特别的渴望,但有了总是好的,最关键的,和自己同岁的姐妹都有了孙子,别人有的东西自己当然也要有,不能落在别人的后头。
她以为来到这个城市,和亲人在一起就不会再有孤独,却转眼还是一个人。她失落极了,她感到一切都在抛弃自己,唯有时间,紧紧地裹着身体,一日一日的苍老下去。
她失落极了。
他们还没有回来,大约是一起在外面吃晚餐了,大约早已经和好了,媳妇不和她说一声也就罢了,儿子为什么也不告诉自己一声呢?
房间里太安静了,窗外偶尔飘来车声,显得非常遥远,安静就容易产生幻觉,她幻想着,不,应该说回忆着,回忆着南明四五岁时候的样子,可爱又缠人,撅着小嘴喊妈妈。她怎么也想不清楚时间到底是怎么过去的,自己怎么就成了老太婆。
想起丈夫去世那天,那种天塌了的感觉,似乎在记忆的冰箱里保鲜得很好。她不由自主的焦虑着,为孤独,或者其他的。
8
安蒂几乎快要晕倒在地铁上了,时间大约到了夜深,末班地铁人满为患,到此为止,她都没有再次遇到那个盲人乞丐。
制服男在清理地铁,安蒂几乎被赶下车,制服男骂人了,说她是女疯子。
安蒂突然恨透了这个臭男人,他凭什么驱赶自己?就算他不赶,自己都已经找不到自己在哪里了,这个怪胎,这个罪魁祸首,这个变态神经病,安蒂要报仇!
于是,她走出几步,又转身朝向那个制服男走回去,在他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她猛然踹出了一脚,踢在制服男的大腿上。然后,不等哎呀大叫的制服男反应,拔腿快速跑出了地铁站,一口气跑出去,站在路边喘。
她本能的朝家的方向走去,安蒂现在只能用思维来证明眼睛,她彻底的放弃了感觉,感觉太不靠谱,甚至充满邪恶,吞噬着所有平静。
9
南明疲惫地走出末班地铁,眼前就是那条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小路,路灯孤独的亮着。南明看到了前面的身影,五味杂陈的感觉涌上来,终于确定她是安全的,放心,然而,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找到了她又怎样?这一天永远的从自己的时间里消失了,万劫不复。
他应该走上去叫住安蒂,风有点凉,他应该走上去把外套给她,但是,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不想走上去,不想告诉她他找了她一整天,他实在不想说话,太累了。
他想,如果她愿意,他们干脆离婚算了,何必这样和自己在一起不开心。却猛然记起,他们并没有结婚,那不过是一个欺骗母亲的谎言。分手,简单,换男人或者换女人,和换一件衣服那么容易,确切地说,应该是想着很容易。
他们一起来到家门口。
安蒂拿出手机,21个未接电话。她抬头看了看南明。本能的问是否才下班,南明点头,只是点头,没说话。他们沉默的进入电梯,两手同时去按键,他们拒绝了对视,这也许算是他们之间最完美的一次默契。
10
他们一起进门,老太婆坐在沙发上打盹,赶紧站起来问他们有没有吃饭。
吃过了,南明说。
我没吃,很饿。安蒂说。
饭菜在冰箱里,自己热吧,已经过了平时睡觉的时间了,我必须得去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老太婆冷冷地说。
安蒂把菜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微波炉,站在一边等。
南明去洗澡了,至此,他和安蒂之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如果透过这个窗口,飞出去,俯瞰整个裹在夜色里的城市,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
11
清晨,阳光透过窗帘钻进来。和衣而睡的两个人醒来。他们都不想发出声音,仿佛有声的语言是罪恶的东西。南明拉开床头抽屉,在一些避孕套下面抽出一叠白纸,拿笔在纸上写字。
南明,昨天我们没有在一起。
安蒂,我踢了那个制服男。
南明,地铁里的制服男?
安蒂,他不该骂我是疯女人。
南明,你不是疯女人,那你是谁啊?
安蒂,不管我是谁,我都得这么活着。
南明,昨天我们没有在一起,你不见了,记得吧?
安蒂,是的,我知道我不见了。
南明,今天去工作吗?
安蒂,工作,我不见了,因此我必须加倍证明我在哪里。
南明,好,疯女人。我妈那里怎么办?
安蒂,随便你怎么说,都可以。
老太婆做的早饭已经在桌子上了,南明吃了一块饼,安蒂喝了一口稀饭。
安蒂突然注意到老太婆鬓角的白发,不知为何心里一震,变老不是遥远的想象,变老就在眼前,在每一天。她想着眼前的婆婆也曾和自己一般大,皮肤也曾有过少女的光泽,而今天却坐在自己面前,鬓角斑白,安蒂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只是这个影子不在乞丐的眼球里,而在婆婆的白发里。
然后,他们一起走出家门,防盗门关闭的声音回荡在房间。
12
你不需要相信什么,世界的碎片如同梦本身。所有的话语都是概念,所有的概念都是虚空,所有的虚空都拒绝了存在的理由。你找不到,你到不了,真的到不了。
城市的混凝土厚厚的堆积着,高架桥拙劣的模仿着彩虹。天空布满了卫星信号,每一条线都隐藏在空气里,秘密的编织着网格。如果电话响起,你不怀疑那隐藏网格的存在,即便你永远无法看到它们。但你怀疑你自己,你甚至收藏自己的脚印,来证明昨天你在的地方。
你是顽强的,因为即便如此灰心,面对阴雨或者大太阳,你仍旧一片一片的审视,你仍旧跟随在乞丐的身后,渴望看到他瞳孔里你的影子。
然而,也许没有,也许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