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女人的修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42145500000011

第11章 叶喜(1)

1.一个人的圆舞曲

你来了?不,你从未来过。假若有一天你真的来了,你能带给我什么?假若你不能带给我什么,我便没了期盼,所以不如我离开。我不见你,直到转世的那一刻。

北京的深秋很清醒。很晴朗的黄昏,这城市所有的楼厦都显得格外柔和,仅仅那么一刻,也可以缓解你麻木的内心。已经有三年了,每个深秋,叶喜都戴这顶咖啡色棉麻帽子。

北京时间十九点零九分,叶喜走出地铁口,在拐角处的小店铺买烟。在29层办公室走廊的玻璃里看夕阳的时候,她结束了口袋里最后一棵烟。掺杂着香料与焦油味道的手指,纤细纤细的。

拥挤的地铁,叶喜无法在玻璃上找到自己的脸,但她想,那脸一定如冰凉的白瓷盘,像死亡。地铁终日运载的,竟然都是能动的尸体。终日运载,空间也还是不够,于是密密麻麻的暗线被筹划,继续在北京城的地下蔓延。很可能有一天,地上和地下同时终结,那时,叶喜想,自己的手指也走到了终点。

她接电话。恩,我到家了,你来了?没有啊,那好吧,没关系,反正我一个人都习惯了,好的,拜拜。

蒲淘是叶喜四年前认识的密友,大二,考试前宿舍底层小自修室,两个熬到几近天明的女子,叶喜裹着厚厚的毛毯,蒲淘却只穿了棉睡衣。就是这个不怕冷的女子第一次送给叶喜一包ESSE烟。

她们已经好久不见了。蒲淘忙着恋爱与堕落,叶喜忙着空虚。本来上午在MSN上说晚上来叶喜这边的,结果又失约了。

小区门口的保安每天都四指触眼眶向她敬礼,大约是退伍的老兵。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如此礼貌,距离却如此之远。电梯,19层,钥匙,开门,一卧一厅的出租屋。叶喜在进门的穿衣镜前站了一会,却对自己的脸感到陌生,空荡的房间,充满孤独的气味。

安静,彻底的安静,脚在地板上每迈出一步,都能听到自己的回声。坚持了那么十几秒,叶喜迅速的换衣服,打开电脑和音箱,播放节奏感强烈的电子乐。把脏衣服投进洗衣机,洗昨天的碗盘,洗澡,吹头发,洗水果,坐电脑前浏览无数消息。纽约,华盛顿,伦敦,巴黎,悉尼,里约热内卢。阿富汗,伊拉克,印度,巴基斯坦。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朝着爆炸的边缘。然而,这一切和一个吃橙子的女子毫不相干。

叶喜揉着眼睛,大脑几近停滞。她坐在那里,却反复出现梦境。老板放一摞稿子到她的桌子上,同事把一杯绿茶洒到她裙子上,一个大眼睛的婴儿,和她争吵的男人,递烟给她的肥胖的女售货员,开得飞快的黑色摩托,大学食堂里长相龌龊的厨子,尖叫着从楼上跳下来的女人,最后,是一个男人的下体。当意识到那个男人是宇文昭的时候,叶喜一下子惊醒了。

的确,这间房子里有太多宇文昭的影子。三年,一千天,两万四千个小时,不长不短的时间打造了今日通透的寂寞。这房子的主人是个中年男人,牙医,在意大利有私人诊所,十几年不曾回国了,叶喜在视频上见过这男人,他们口头协议,只要年底那张固定的银行卡里有足够的房租就可以,什么时候交并不要求。他是一个秃顶。

宇文昭离开这房子两个月了。他并没有带走客厅墙壁上挂的那副手工编织的莲花生大士图,那是他从拉萨带回来的宝贝。从拉萨回来,他一度变得极为安静,安静到让叶喜不安。不久,他就告诉叶喜,他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

“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

“我要开始一个人在这里吗?”

昭不做声了。昭拿起烟抽。喜也摸索出烟,点燃,猛吸。手指颤抖。她颤抖的时候,手指就更细了。

她去北京站送他,从头到尾,都没问过他买的是到哪里的票。火车先慢后快的离开着,那种极度的空荡让叶喜不知所措。她问自己,我该去哪里。她在玉渊潭游走了一天,很晚才回到家。睡了一天一夜,清理自己,化妆,然后上班。

就在刚才,她恍惚中梦到了宇文昭,而最先梦到的并不是他的脸。叶喜一阵紧张。起身,抽烟。

时间已经到了夜里十点半。忽然门铃响。蒲淘和一个长头发男人站在门外,满身酒气。

“我就是来看看你,好想你啊。”蒲淘抱着叶喜,音调带着醉酒后的散漫。

“我知道,快进来吧。”叶喜半扶着蒲淘,一边示意长头发男人也进来。

“他叫吕丁,我朋友,叫他小丁丁哦。”蒲淘一喝酒就喜欢笑,笑到空洞,笑到让叶喜恐惧。

无疑,今晚的卧室将属于蒲淘和这个叶喜从未见过的男子。夜更深的时候,叶喜藏在沙发上厚厚的被子里,头也藏在里面,还是能听到卧室传来的蒲淘的哼唧,蒲淘哼唧了很久,床垫抖动的声音过了一会也停了。

被子里的叶喜不知所措,眼泪从眼角坠落。两个月的木然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如此想念昭,而想念的根源恐怕首先是缠绵惯了的身体,想到此,叶喜失落极了,她感到了来自身体的背叛,她更加什么都无法信任了。或者自从一开始,身体就是心的牺牲品,身体没有背叛,是内心在自欺欺人。

清晨,叶喜睁开眼,蒲淘正坐在旁边看着她,然后她坐起来,蒲淘拥抱着她,半天才松手。她们一起抽烟,什么也不说。蒲淘瘦削的脸庞,美丽中带着苍凉,抹也抹不去。

“他走了?”

“走了。”

“他干吗的?”

“卖唱的。”

叶喜笑,“那我还会见到他吗?”

“恐怕不会因我而见到了。”蒲淘也笑。

“你玩这个啊?”叶喜碰了一下蒲淘的腰,痒她。

“你知道我玩什么的哦,我可是很认真的活着呢。”蒲淘躲闪,回击。两个女子的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对于淘的这种性情,喜总感到没有语言来说什么,那是一种她永远不能了解的状态,她也不曾想过要去靠近。

小区的草地上结了冰,遛狗的大妈穿了棉袄,身体如同一个饱满的球体。叶喜对肥胖十分厌恶,肥胖的中年男人与肥胖的中年女人,如同尸体。她这么想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是个恶毒的女子,在嫉妒吃饱穿暖的并且毫不寂寞的人。

星期一,有规律的起床,匆匆,挤地铁,直到挤完最后的空间。Seven-Eleven买昂贵的早点,挤电梯,刷卡,表示我已经存在于这个空间,并且按时存在。空调与灯光造就了一种奇特的辉煌,老板吩咐命令,办公室里的人便如同机器般开工。

叶喜曾经极度绝望于写字楼的生活,但慢慢的,绝望隐藏了,甚至连自己都找不到了,因为再没有时间去寻找。大多数情况下,办公室都很安静,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格子里,面对着电脑,不停地面对着电脑,MSN,新闻,案例处理,电脑操纵了一切,包括自己。现在,叶喜觉得这很好,作为机器,她可以像机器一样处理记忆,有用的放在当前任务栏,没用的关闭。没有丝毫的感伤与寂寞可言。

宇文昭此刻在哪里,对喜来说,并不重要。

如果你不能走得很远,那么,就在眼前坐下,用你的眼睛凝视目力所及的一切,这就是真实的生存,你看到的东西证明着你在。短暂的青春即将离开,这也是不能改变的真实。当对时间的恐惧占据了一个人的内心,比如叶喜,她的心很快就会老去,这也是不能改变的真实。但为什么又要改变?老去,只是在某一个瞬间发生,是这个世界到处都存在的瞬间,从来都是一晌光年有限身,蒲淘是对的,不如怜取眼前人。

假如有一个老人说,他叫荷马,他来自爱琴海,他是游吟诗人。你一定以为他是疯人院跑出来的病人,那么,就永远没有轮回转世。让别人的智慧填满自己,叶喜和许多人一样,都曾用这种方法长大,但当那个瞬间过去之后,别人的智慧都迅速的撤离了,空间里只有自己,才发觉,原来除了别人的智慧,自己一无所有,连亲密男人的记忆,都显得疑虑重重。罗马假日的年代早就消失不见了,只有辉煌而荒凉的财富,城市的最高点,没有灯光,只有无尽的空虚与孤独。而一个刚刚通电的乡村,正体味着浓烈的新奇与幸福,山羊在屋外的棚子里也兴奋着。

叶喜中午站在走廊抽烟的时候,头脑里出现一只兴奋的黑山羊。老板从电梯走出来,温和的与她打招呼。也许是因这深秋正午的阳光容易促使人产生爱的感觉,叶喜第一次对这个总穿灰色棉布夹克的老男人产生了一丝好感,他不苟言笑,曾经是知名大学的副教授,而今在他所谓的圈子里,也名气十足。但叶喜此刻只看到了他斑驳的白发,他从不染发,除了开会,很少西装革履,由此可推断,他很少找外面的女人。

那只想象中的黑山羊应该长一撮黑色的胡须,变老之后,嘴巴下的这撮胡须就白了,黑色中的白色,一定会显得格外纯粹。美丽的山羊,想象如此虚无。

2.另一个人的圆舞曲

你还在那吗?不,你从来都不在那,我也不曾在过。纵然是最愚蠢的事,我也还是要寻找,趁我的腿尚可以走路,趁我的肩膀尚可以背动行囊。

拉萨。大昭寺。宇文昭安静地坐在偏殿阴暗灰色的角落,屁股下金黄色的蒲团透着清冷。偶尔有紫衣小喇嘛进进出出。他不是刻意来到这里的,无数人刻意来到这里,刻意去阿里,刻意去芒康,刻意去墨脱。而他不是刻意来到这里的。但他来了,就被一种特别的东西吸引了。这座高原也是世界上地理形态中最普通的角色,这里的人也是世界上无数人种中最普通的一种,这里的信仰也是世界上无数信仰中最普通的一种。没有什么是神秘的,当看到活佛的肉身。

一个星期,除了工作,他做得最多的,就是坐在偏殿的角落,看门缝射入的阳光,和阳光里清晰可见的尘土。最后要收工回北京了,他买了一副手工编织的莲花生大士图。他相信没有佛存在,他以为,佛陀不过是一个度了自己的人。而人,只能靠自己度自己,外界的一切都只是援引。

首都机场。喜在等待。昭最后一个出现在出口处。空间显现了暂时的荒无人烟,他们刚离开,又一拨人涌出,霎时两个背影淹没在人海。

“你晒黑了。”

“嗯,老是在外面工作。”

“瘦了。”

“就一个礼拜,能瘦到哪里。”

“我想你。”

昭没说话,吻喜的唇。

他是爱她的,几年了,非常爱。甚至到了不能离开的地步,这让他感到害怕。宇文昭不能没有孤独,这庸俗的世间情事,无数男人女人的****,他不希望占据自己百分之六十的生命。但他又和那群弟兄不一样,他绝对不是为了女人的数量而逃避投入感情,自己的身体只属于一个女人,这样让他感到干净,通透的干净。如果他的心有真正的爱的感觉,那么它也一定只属于这个女人,这才是干净的世界。但是,他或许更爱自己的内心,这恐怕是女人眼里最大的自私。

叶喜是他的温柔乡,他抱着她,看着她充满灵气的脸,他就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什么都不愿意去做,进入一种待机状态。另一面的他清醒的提点自己,如果让生命像一张无字的白纸,那么自己犹如白痴。叶喜永远不会知道她男人此刻的矛盾状态,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明白那到底是怎样的状态。

“把这幅莲花生大士挂在卧室怎么样?”宇文昭说。

“不要,那我会想到每天都在和莲花先生在睡觉。”

“不要,那还是挂厅里吧。”

“那我也还是会想到和莲花先生在睡觉。”叶喜继续俏皮。

“好啊,存心跟我作对是不,好吧,莲花先生来了,过来伺候!”昭假装凶猛的抱起喜,房间里充满了嬉笑与惊叫,然后是一场甜蜜的战斗,汗水淋漓。

宇文昭坐在离开北京的火车里,头脑中晃动的就是这一幕。

站台上的女人寂寞的哭泣着,他彻底真实地感觉到了内心的钝痛。他希望喜快些回去,看到他在桌面上留给她的E-mail,她应该会好过很多。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喜那天没有回家,在北京站的候车室坐了一夜。候车室到处都是人,下半夜横竖躺着的也都是人。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喜没有看到那封E-mail,喜的电脑中了病毒,恢复到了一个月前的数据状态。那封信永远的消失在电子信号的虚无之中了。

离开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却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当一切都顺理成章,你可能会忽然之间怀疑这顺理成章的一切东西。是你的,或者不是你的,都没关系,全都怀疑极了。因着你生来就是这样一种人,骨头里掺杂了佛性,见空为空,见不空也为空,刹那间承担了精神上所有的苦痛,又无法言说。你设计好作品,签收支票,运转着生活,但你彻底的怀疑着这些。除了这些,除了一个可爱的女人,你的内心仍旧一无所有。

昭和几个兄弟一起运转着设计公司,哥几个辛苦地行走在CBD楼群中,支撑着过好日子的梦想,和无数创业者一样。平民时代,人和人,都只能活动在自己的圈子里,而不论哪个圈子,范围都如此有限,不再有人奢求彼此间的理解,也不再有人在意彼此间的误解,这些都不能替谁赚钱,所以全都是狗屁。北京城漂流者的唯一规则就是:有钱,吃饭睡觉奢侈空虚;没钱,卷铺盖走人。

宇文昭把坐在大昭寺偏殿的某种状态带回了CBD,这注定了一种悲情感的发生。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他清楚,他最终还是会在这里。

北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故宫的琉璃瓦房顶都白了。宫殿很像一座千年的古墓。

北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昭回来了。还是精短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庞,带回了一把马头琴,他学会了拉马头琴。他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找叶喜,反而把电话打给蒲淘。

“是我,我回来了。”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极度没良心。”

“随便你怎么说吧。她都好吧?”

“好啊,没你谁还不活了难道。”

“不是,我是认真地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