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没有阳光照进来,客厅里异常冰冷,老刘起床后先在藤椅上坐着连续抽了两支烟缓解嘴中的苦涩,吐出去的烟雾变换成各种形象是他脑海里残余的那些念想,慢慢消散。洗漱完毕之后他下楼去买回了今天的早餐,昨晚下了挺大的雨,天空依旧阴沉,一路上坑坑洼洼积满了水,老刘只能垫着脚尖在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砖块走,一阵风吹过的时候树下又下了一阵雨,落到老刘的脖子里冰得他直打哆嗦,整个人却也因此清醒了不少。
一切如常有条不紊,老刘习惯性地把父亲抱起来放在门口的那张椅子上,提着轮椅下了楼后才反应过来那条路已经积满了水,也再次下起了雨,他只好提着轮椅回到楼上把父亲抱进屋放在那把藤椅上,给他围了一条围巾并把那条手帕塞进下巴处,给他的腿上盖了一条毛毯,拿出一个电暖炉打开放在他的身边。老刘从未在白天开过灯,即使这样昏沉的天气,电暖炉微红的光照亮了父亲一半的身子,使得他看上去有点虚幻。老刘坐在父亲的对面沏茶重新看了一遍报纸后起身进了写作的房间,他在书桌前坐着,翻开本子到昨天停笔的地方,干坐了一会之后发现自己完全找不回昨天的思路,连那些字都变得陌生了,拒绝和他产生联系。他把架在鼻子上的老花镜取下来,用两个大拇指揉了揉太阳穴,重新把眼镜戴上后把这个本子合上放到一旁,拿过一个新的本子,笔尖快落到纸上的时候又停住了,刚刚在脑袋里浮现出来的是昨夜的那些念想,他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和李寡妇的事情写出来,而在停顿之后,他决定要写了,却发现自己脑袋里的那些东西根本无法用文字组织出来。
老刘离开椅子走到窗口处看了看窗外,还在下雨,文化宫那里开进了好几辆工程车,终于又开始继续动工拆迁了,早在一个多月前这个小区的宣传栏上就已经贴出拆迁通知,不过很快就被那瘸腿李给撕了,这个小区里的住户也差不多都搬走了。
他转过身看着这个房间,这是留给儿子的房间,却感觉不到关于儿子的任何气息,自从他搬过来住之后,儿子只回来过十来次,虽然和省城之间已经通了动车,只要两个多小时的路程。
他看着那个衣橱,当年结婚的时候备的,有些地方掉了漆,还有几道划痕,那是儿子用小刀划出来的,为此还被他痛打了一顿,他似乎听到了儿子的哭声,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了微笑。衣橱上嵌着一块长条的镜子,老刘看到了一个完整的自己,也已经秃了顶,围着大半圈花白的头发,颧骨像两块坚硬平滑的礁石一样突着,他长得跟自己记忆里的父亲越来越像了,让他不想再看下去。把目光从那块镜子上移开之后他在床边坐了下来,这是他当年的婚床,木料用得很实在直到现在还结实,老刘慢慢闭上了眼睛,似乎看到妻子,也只是似乎而已,她无法真实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老刘睁开眼睛重新回到书桌前坐下,把新本子合上放在一旁后又拿过昨天写的那个本子,但他硬接在后面写了几行字之后又全部划掉,合上了本子离开了这个房间。
他坐在父亲对面抽了一支烟,从茶几下面拿出那副象棋摆好后却没有动手下,看了一会后又收起来。他起身走进女儿的房间,这个房间里倒四处都有她的气息,墙上贴的海报,桌上那些没用完的化妆品和几本杂志,那个拉链已经坏掉的布衣橱里还挂着几件被她淘汰下来的衣服,边上放着几个鞋盒。女儿每年的暑寒假都有回来,本来今年暑假她说要去实习不回来,但她听说家里的小狗走丢了以后就心急如焚地回来呆了一周,每天都出去找狗,还打印了不少的寻狗启示在文化宫附近贴,并承诺了五千块钱的答谢费。这条狗是春节的时候女儿一个好朋友送给她的,据说是挺名贵的狗,不过老刘记不住是什么牌子,只知道女儿给它起了个英文名字,女儿在的时候他也跟着很绕口地叫。女儿很爱这条狗,在家里的时候每天都带着它跟老刘一起出门散步,他们今年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也因此增加了不少,她还时不时要给它拍上几张照片,或者让老刘帮她们拍合影,甚至连晚上都要让这条小狗陪她一起睡。
自从有了这条狗之后,女儿打电话回来的次数倒是增加了不少,似乎家里终于多了点值得她挂念的东西,每次都要问他那条狗怎么样了,还总要让老刘弄得它叫上几声才行。女儿说怕老刘在家里太孤独,所以特意弄来这条狗陪他,临走的时候交代了好几次老刘要买什么牌子的狗粮给它吃,几天洗一次澡,用什么牌子的小狗专用的沐浴露,一天最少要带出去遛一次。其实在女儿回学校后,他就直接叫它小狗了,也不再带它一起出门,毕竟要推着父亲再带着一条狗太不方便也很不习惯。原本以为养在家里不会有什么事,但它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发现它丢了的时候,老刘反而感到轻松了不少,有狗的那几个月,他总觉得很不对劲,不管是它的叫声还是散发出来的味道都让老刘身上发痒,让他没办法安静下来做点事情,他已经习惯于和父亲间沉默的相互陪伴了,任何东西的介入都很多余。
女儿回来后没有一天的好脸色,他也很多年没见她那样哭过,最后离开这个家的时候还很生气,一直埋怨老刘没有看好她的狗,但老刘后来也没有告诉她,在她离家的第三天真的有人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找到了他家的那条狗,而老刘以自家的狗已经找到了为理由给搪塞过去。
想到这些,老刘突然觉得有些愧疚,毕竟女儿也是担心他太过于孤独。他在女儿的床上坐了下来,顺手拿过床头柜上的小相框,那是她高中时候的照片,笑起来的神情很像妈妈,老刘的手指从玻璃上滑过,有薄薄的一层尘埃,他的心里也变得温柔了一点,儿子在长大后常说爸爸对妹妹的疼爱超过了他,他内心里承认这一点,在儿子面前他总是扮演着严父的角色,在女儿面前却更像一个慈父,不过,这些也是多年前的记忆了。
老刘把相框放回原来的位置,目光还停留在女儿高中时的模样上,女儿离开这座城市出去念大学后整个人改变了不少,开始学会化妆,总是在不停地打着电话,放假回来也经常不着家,说是去好朋友家玩。在家里的时候大多是慵懒地窝在房间里上网,或者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睡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只穿着一条内裤捂着自己的胸部就从房间里跑出来上厕所。夏天变得越来越炎热,但老刘只在儿子和女儿的房间里装了空调,有时候实在热得受不了,他就推开女儿房间的门进去坐一会,想要和女儿说说话,而她总是抱着笔记本电脑或坐或趴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
这几年的夏天,老刘每次从那排亮着粉红色灯光的按摩店前走过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往那里面看上几眼,在她们抬头向他打招呼的时候又急忙加快脚步走开。
老刘离开女儿的房间,拿起扫从客厅开始打扫,墙角下掉的灰就像冬天的落叶一样,怎么也打扫不完。做完卫生后他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坐在藤椅上的父亲,塞在围巾上的那条手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在地上了,他的口水流到了围巾上。老刘心里想着,该给父亲洗个澡了。
卫生间里的浴霸和那个浴缸是在父亲出事半年后才装上的,卫生间里因为湿气过重不少地方的墙皮都鼓了出来或者脱落,那些糊在玻璃窗上的报纸也长出了不少的黑点,像父亲脸上的老年斑。老刘先把浴霸打开,往浴缸里放热水,再把父亲抱进来放在马桶上给他脱去衣物,父亲的皮肤异常干燥,内衣裤上都沾满了细小的死皮,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息。
老刘把父亲放进浴缸,让他背靠浴缸坐着,自己坐在那把用来洗衣服的小板凳上,擦洗完父亲正面的身子后,老刘脱去了自己的衣物,左手绕过去扣住父亲的右肩膀让他的身子微微朝前倾右肩膀顶在自己的左胸口上用右手帮他擦背,这一次,他觉得父亲的肩膀更加峭锐了,顶得他的胸口发闷,发不出什么力气,他停下来想了想,把父亲往前推了推,自己也走进了浴缸,坐在父亲的背后,他的脊椎骨已经变了形,每个骨节的凹凸都很明显,老刘一边擦着他的背一边想到在自己小的时候冬天的每一个周末父亲都会带他去一个温泉澡堂搓澡,那是他们父子最亲近的时光,每次父亲给他擦背的时候力道都特表重,非要弄得他满背通红才行,开始的时候他一直喊痛,但慢慢就感到舒服了。父亲也开玩笑似的让他帮着搓了几次背,但父亲终归嫌他没力气,等他发育长了力气后,父亲就很少再带他一起去搓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自己开始感到害羞不肯跟去。
老刘左手抓住父亲的肩膀,右手用最大的力气搓着父亲的背,但除了搓出一团团掺夹着死皮的灰白色污垢,父亲的背已经红不起来了。
给父亲和自己都洗好澡穿好衣服后,老刘把父亲放回到那张藤椅,把换下来的衣裤放到洗衣盆里泡着。坐着抽完一支烟他沏了一壶茶端着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一点,还在下雨,文化宫那里也正在施工,两座建筑的外墙和屋顶都已经被拆除了,他边喝茶边默默地看着。
老刘坐在父亲边上一起烤着电暖炉洗衣服的时候突然听到从父亲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他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父亲的身边俯下身子,父亲的眼皮动的比往常厉害了点,歪斜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口水不停地流下来。老刘把耳朵贴过去,费力地听了很久才大概听到是自己儿子女儿的名字,他一下意识到了什么,抓起他的手握着问他是不是要把他们叫回来,父亲眼皮动了动,嘴巴慢慢合上不再发出声音了,呼吸似乎也在这一番费力之后变得微弱了一些。老刘掏出手帕把他流出的口水擦干净,站在边上静静地看着他一会之后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坐回到小板凳上洗衣服,只是不时会抬头看看父亲,他好像并没有是变化,依旧只是低着头坐在那里。
晒完衣服之后,老刘没有去做午饭,他站在阳台的一个角落里看着正在下的雨和施工的现场给儿女们打电话,防盗网里摆了几盆盆栽,都是以前父亲种的,现在已经枯萎得差不多了。
连续拨通了儿子手机三次之后他才接了电话,声音压得很低问老刘有什么急事没,说正在开会。
“你能不能尽快回来一趟,你爷爷似乎快不行了,刚才叫了你的名字。”老刘怕影响到儿子开会,声音也刻意压低了,还用一只手挡住手机。
儿子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后问,“爷爷现在是什么情况,很严重吗?是已经……了吗?”
“还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我感觉就在这两天。”
儿子继续沉默了一下,“爸,可能是你太担心了,爷爷这样已经几年了,也不会马上说走就走,我这两天有两个很重要的会要开,尽量在明天晚上回去吧,我现在先继续开会,完了给你打电话。”说完,他挂掉了电话。
老刘紧接着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在听完他描述的情况之后女儿说她下午就买车票回来,这让老刘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老刘没有做午饭直接抱着父亲把他放回了床上,虽然昨天没有睡好,脑袋里一片昏沉,但他还是没有去午睡,想着女儿下午就回来,他撑着一把伞去菜市场买菜,路上他尽量从那些有屋檐的地方走,可能是大家都知道拆迁继续进行了,沿街的那些店铺大多数都搬走了,或者关了门,只有那三个连在一起的店面还开着,里面亮着粉红色的灯光。往常老刘从这些店门口走过的时候大多是夹着自己的脑袋,看都不敢往里看一眼。这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走过的时候,扭过头去看了一眼,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立马站了起来,朝他笑着,招了招手:“进来玩啊,老板。”
老刘赶紧夹紧自己的脑袋,快步向前走去,离开那些屋檐,走到雨里面去。那个女人还不肯放弃,在后面喊着:“快过年了,打折啊。”
买完菜从菜市场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彻底停了下来,太阳再次出现,这让老刘心头的阴霾扫去了不少。回到家里,他把儿子房间书桌上他的那些作文本子都收起来拿到父亲的卧室里,那个最大的抽屉里已经放了好几本这样的本子。
女儿是在下午四点多就回到家的,老刘已经把父亲再次抱出来放在了那张藤椅上,女儿一回家放下包就跑过去在爷爷的脸上亲了一口说,“爷爷,我好想你啊。”
之后拉着老刘跟他说爷爷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老刘说他就是感到不安,想着他们能在家里住几天看看情况,女儿答应了。
老刘开始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一会后听到女儿在客厅里喊:“爸爸,电视遥控器怎么坏了?”
老刘想起来里面的电池之前已经被自己拿出来,下楼去小卖部买了副电池回来装上之后继续去做饭,又过了一会再吃听到女儿喊,“爸爸,电视怎么坏了?”
“坏了吗?”老刘擦了擦手上的油渍走出来看到电视屏幕一上一下地抖动,“可能这几天下雨受潮了吧。”实际情况他也不清楚,平时他基本不看电视。
“算了算了。”女儿说着窝在沙发上开始玩手机。
正要做最后一道菜的时候突然听到女儿在客厅里传来一阵欢呼声,紧接着他听到了关房门的声音,等他把所有的饭菜都摆在方桌上后女儿从房间里出来了,她已经换了一套衣服还画好了妆,她一边穿鞋子一边和老刘说,“爸,今天我就不在家里吃饭了,晚上我住小丽家,她说明天她男朋友开车带我们去海边玩,后天回来。”
老刘看看桌上的饭菜看看静坐着的父亲再看看女儿那开心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爸,我后天就回来哈。”说着女儿已经打开门走了出去。
老刘在饭桌边上坐了下来,过了有好一会,他盛了一碗汤走到父亲的面前喂他喝完,他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吃了一口之后就用罩子把桌上的饭菜罩住,虽然没有吃午饭,但他已然没有任何胃口。
这个晚上老刘把父亲早早放到床上去后,自己也躺了下来,感觉到疲倦却睡不着,不时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已经有了好几条细微的裂缝,看久了之后感到胸口一阵阵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概快十二点的时候,老刘听到了尖锐的警笛声,窗外也隐隐约约有一些火光,他和衣起身走到窗口处撩开窗帘往外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开始下起了下雨。
他先看到从警车下来的正是小吴,接着他看到毛主席雕像的周围堆满了废墟的木头家具,大概是泼上了不少的汽油,烧得挺旺,然后看到毛头就站在那火堆里,他抬着头,对着毛主席雕像吃吃地笑。
毛主席雕像的周围早已是一片废墟,这火倒不会有什么可以扩散的地方,那毛主席雕像是大理石的,这火也影响不到它,只是毛头站在那里,明显是不想出来了。
小吴找到一个小缺口冲了进去,连拉带拽把毛头从火海中拉了出来,用手铐拷上关在警车里,他自己也气喘嘘嘘地坐在警车里,看着依旧抬头对毛主席雕像嘻嘻笑着的毛头。
他也朝那里看去,然后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抬着头,吐出烟。
警灯依旧在闪烁不停。他们坐在警车里,一起看着那燃烧的火焰,等着雨越下越大,把它熄灭。
老刘也一直站在窗后看着,等那火彻底灭了,小吴开着警车离去,老刘打开那个大抽屉把那些作文本都拿出来放在床上就着那台不知道已经用了多少念头的台灯慢慢翻看。
大多数的记忆都是凌乱的,也有不少重复的地方,有时候写完了自己看,时常会怀疑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而且明明知道还有好些事情却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
他在这堆本子里发现了几张打印纸,那是父亲出事后派出所做的调查和笔录,小吴复制了一份给老刘,当时送老刘父亲去医院的正是小吴,对几个当事人做笔录的也是他,做得很详细,时间人物地点以及整个时间的经过。
老刘有一段时间实在无聊就整理了这份笔录写下了第一篇文字,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好好写一本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