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的耳朵似乎是彻底不行了,老刘和老张在外面把门拍得整栋楼的人都听得到,他还坐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目光呆滞地看着前面的电视。
老刘和老张终于还是停下来不拍门也不喊了。
“你说老丁是不是出去了?”老刘扶着门框喘着气对老张说。
“他肯定在,刚才那楼下的门卫不是说已经好几天没见他出过门了吗。”老张双手把敞开的衬衫别在后面,叉着腰,露出那件破了两三个洞的白色背心。虽然都是七十来岁的人了,可是他的体格明显比老刘健壮多了,毕竟当了几十年的体育老师。
老刘把那架老花镜拿下来,揉了揉眼睛,用衬衫的一角擦了擦眼镜,再戴上。“你说,老丁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你是说,他死了?”老张一拍大腿,然后他用力嗅了嗅,“难怪我刚才一直觉得有一股臭味。”
老刘本来只是突然怀疑,被老张这个动作一吓,整个人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老张又开始用力地拍门,然后抓住门锁上的把,好像要用力把它扭开一样,并用力地顶着门。
老刘赶紧把他拉住:“这样可不行,要是老丁真死了,我们就这样进去,到时候麻烦事可就多了。”
老张一想也是,“那你说怎么办,他那儿子儿媳都在外地,我们找谁去啊。”
“要不。我们报警吧。”老刘说。
“对对对,我们报警。还是你这老刘头想得周全。”老张说着就拿出手机。
这个时候,门突然打开了,是老丁听到他们要报警才站起来开的门,他把倚在门上的老张吓了一大跳,手机都差点掉了。
“我说老丁你这装神弄鬼的,想干嘛呢你。”老张嚷。
“你们来干什么。”老丁黑着一张脸,摆出一副随时要把门关上的样式。
“我们来干什么,还不是来看你死了没有。”老张一手撑着门说。
听到老张说到“死”字,老丁脸更黑了,“你放心,我没你那么快死。”
“我说你们就别吵了。”老刘插进话,“我说老丁,你没事就好,但我们来了,你总得让我们进去坐一坐,喝口水吧。”
老丁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走到屋里去了。
老张和老刘跟了进去。
三个人往那一坐,谁也不先开口了。一会后,老刘站起来说,“我去尿个尿。”
“你这个老尿道炎。”老张说,然后他对老丁说:“我这人就是憋不住话,我说老丁,我们听文化宫里的那个黄婆说那天她在医院看到你了,说你得了绝症,活不了多久了,是不是?”
“你跟那黄婆关系倒是不错啊。”老丁回他。“所以我说,我没你那么快死,我起码还能赖个四五年。”
“嗐,我说你这老丁,真是良心被狗吃了,你这德性什么时候能改一下,我们哥两个好心来看你,好像来催命一样。”老张吹胡子瞪眼。
“下辈子改吧。你这老张能有这么好心,还不是过来看我是不是真死了,然后去文化宫好有个新话题吧。”
“我们这些七老八十的,不是这个死了就是那个死了,这算什么话题。”
“对啊,谁死还不是一样,不就早死晚死嘛。你还这么热心我的死活干嘛。”
“你……”老张像是被一口痰给噎着了。“我们还不是看你孤家寡人怪可怜的,怕你死了臭了,总得有个帮你收尸的人吧。”
“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现在看到我活得好好的失望了是不是,你可以去找你那黄婆去了,赶紧去,晚了,说不定你只能抱尸体了。”
“你。”老张耍嘴皮子从来就不是老丁的对手,斗了几十年的嘴就没能赢过。“想不到你快死了,嘴巴还这么毒,小心被拔舌。”他站了起来。“算我多事,你放心,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来看你的。”
老丁得意地摇了摇椅子。“随便你。”
“老刘,老刘。”老张喊:“尿不出来就别尿了,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来了来了。”老刘在厕所里应到,然后再用力憋出几滴,拉上拉链走了出来。“不是说今天要带老丁出去再玩一次吗。怎么就走了。”说完他过来拍拍老丁的肩膀,附在他耳朵边上说:“你不是一直对文化宫后门桃花源的那个小丽有意思吗,人家收你一百,你舍不得,这次老张和我说好了,晚上我们请你。”
“他能有那么好。”老丁说。
“这不是看你快死了,花点钱为你送行吗。”老张还在气头上。“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这钱你又不能带走,怎么着,你都这样了,你儿子儿媳都不理你,你还打算留给他们,让他们为你多哭几声啊。”
“谁要你这铁公鸡请啊。”老丁说。“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你自己说的哈,不要我请。”老张说。
“走吧走吧。”老刘拉起老丁。
“我不要你请,不过老刘请我可没意见。”老丁说。
“我请,我请。”老刘在心里骂着:“这两只铁公鸡。”
他们走到文化宫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虽然文化宫已经开始拆了,但是大门口那些破败的彩灯还是零零散散地亮着,附近的老头老太还是习惯到这里来,废墟上站了上百个人,在毛主席雕像前密密麻麻围在一起,也不知道今天谁带来了什么新话题吸引了那么多人。
老刘在文化宫大门口的一个卖“老头乐”的地摊前蹲了下来,老张和老丁背着手在后面看着。摆这个地摊的老头年纪和他们差不多,身边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女人。老刘明显和他是老相识了,让他给自己推荐个好东西,那老头就从里面拿出几盒来,一五一十地向他介绍功能效果和使用方法。
最后,老刘买了一粒没有什么名字的胶囊,这是旁边那个胖女人推荐的,老丁和老张什么也没买。
老刘问他们两个究竟行不行,老张说他可没打算真干,今天晚上摸摸就好了。老丁说他可不像老张那样外强中干,少不了又一场斗嘴。
这个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他们三个走进文化宫,没有挤到那群人里面去,而是走到一棵大榕树下,那里有一盏灯,有两个他们认识的人在下象棋。
他们在那抽烟瞎扯,下棋的老陈说了个事,“后门那看门的瘸腿李最近可能会出点大事。”
“什么事?”老刘最爱听八卦。
“这里不是都要拆迁了吗,他们那个宿舍区也是要拆的,他那单位的领导换了好几任了,单位也早改革了,他的档案不知道被放哪里去了,现在单位的领导想要直接让他卷铺盖走人,还是原来单位里的那些老人去给他说情,然后说是要送他去养老院。可是这老瘸腿的那臭脾气,就是不走了,说是单位不给他个身份,他就不走,还说他给那辛辛苦苦看了几十年的门,说把他踢了就踢了,他不认这个。单位的领导觉得没面子,也不管他了,说反正那是拆迁工程的事,想怎么赶他走都成。估计这几天就会有人去架他走了,但是你们知道他那脾气估计得闹不小的事情。”
“这个瘸腿李啊。原来不是好好的,这些年这么都变这脾气了,去养老院不是挺好的吗,他单身一个的,也不缺钱花吧。”老刘继续探口风。
“你们不知道啊。”老陈突然压低声音说:“还不是去年死的那个林老寡妇给闹的。”
“你是说,桥头小卖铺的那个林寡妇,我记得他那老公叫林什么来着。不是死了有好几十年了?”
“林红军。”老张说:“年轻的时候我还和他打过架呢。他就是被人一刀捅死的,就在那里。”他指了指毛主席边上的一个废墟,“那里本来有一个台球室,他在那里和人赌钱,被人捅死的。”
“我不明白。”老刘摇了摇头,“她都寡了几十年了,和那瘸腿李能有什么关系。”
“也不知道啥的,前些年那老瘸腿和她搞上了,不过那寡妇的几个儿子可不是什么善类,还扬言说要把老瘸腿的另一条腿给打折了。”
“后来呢。”和老陈下棋的另一个老头问。
“后来就断了那心思,人就变古怪了。”
“我说那林寡妇的几个儿子也真不是东西,他们两个凑一块不是挺好的嘛。”
“说是败坏门风呗,她那大儿子当年刚进的派出所,现在可是一把手了。”老陈摇摇头,然后眼睛突然发亮。“将军,死棋。一块钱,拿来。”
“不算不算,你这老滑头故意说这事分散我注意力,我得悔一个棋。”对方叫道。
“举手无悔,可不能耍赖皮。一块钱拿来。”老陈笑嘻嘻。
“不给。”
“你给不给。”老陈抓起几个棋子。“不给这棋我就不还你了。”
“你……”
老张他们笑着摇摇头,站起来走了。
也许是下起了雨的缘故,那些围在一起的老头老太们慢慢散去了不少。老张他们从一片树荫里绕道毛主席的雕像后面去。
毛主席雕像的后面有个小平台,那里几乎是这个文化宫最阴暗的地方,那个疯子正在那里唱歌,他们三个刚拐到这里的时候,他刚好唱到:“冷冷的冰雨在我脸上胡乱地拍……”
不过他们三个对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他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疯子而已。
文化宫这里像他这样不正常的人太多了,对老人们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是谁从哪处废墟里拉过来一张席梦思床垫和床架在那边烧。火在毛毛细雨中很难旺起来,但也不至于灭掉,不徐不慢地烧着,使得那些雨丝特别冰冷。有四五个四五十岁臃肿的女人各自撑着一把伞站在火堆的一头,她们都穿着紧身的健美裤,穿到肚脐上,小肚子都显得特别大,乳房也下垂得厉害,一同下垂的还有眼袋。她们都抹着特别浓厚的妆,惨白惨白,掩盖不住一道道的皱纹,像是老房子墙上不停往下掉着粉灰。她们站在那里,谁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那正烧着的床。
老张三个在火堆的另一头站定,他们也不说话,也不看她们,也只是盯着那徐徐烧着的破床。毛毛细雨也徐徐地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对面走过来一个女人,挽住了老张的手臂,一起站在那伞下面。他们是老相识了。然后另一个女人也走了过来,挽住了老刘的手臂。
老丁突然间觉得有点冷,他抬头去看剩下的那几个女人,那个小丽就在那里,她也看到了他。他们对视了一会,小丽也朝他走来。等她来到身边,老丁急着和她说:“一百就一百吧。”
小丽笑了,粉掉得更厉害了。“算了,你看毛主席都说了,五十。以前逗你玩呢。”
老丁抬起头去看毛主席雕像,他向前伸出右手,五个手指像是如来佛那翻不出的五指山一样挺着。
雨丝落在他的老花眼里,痒得紧。
他们六个人一起朝已经被拆掉的文化宫的后门走去,走进那间“桃花源”。
他们一人进了一个小小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破旧小床,小床上的床单被套不知道有多久没换了。小丽让老丁先坐在床上,出去给他倒盆热水。
她碰到去厕所的老刘。她问老刘:“听说,老丁快差不多了?”
老刘很惊讶地说:“这事你也知道。”
小丽说:“我也是听说的,真可怜啊。是癌症吧。”
“是。”老刘说,“不过,我们这年纪了,癌症不癌症的也没什么区别。你今天晚上你就好好照顾下他吧,也挺可怜的。我们这几个老哥,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完了,我到时候再给你点钱。”
“这个倒不用,那天我们几个还说了,这几年你们其实挺照顾我们的。这老丁,虽然孤僻,但是人挺好的。唉。”
小丽端了热水进门去了,她帮老丁擦了擦脸,再让他把衣裤都脱了,帮他擦了身子,然后再出去端了盆热水给他烫了烫脚。
她也脱光了,和老丁一起躺在了床上。
老丁的手哆哆嗦嗦地在她身上游动,她也轻轻抚摸着老丁的身子。老丁的身子干瘦干瘦,只有一张皱巴巴的皮附在骨头上,小丽身上的肉倒是不少,只是一层层的皱纹如同波浪一样。老丁趴在她的身上,像一艘无帆的漏水的孤舟,随时都会沉默。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老丁似乎连摸的力气都没了,就抱着小丽,把脸埋在她那两个像小米袋一样的乳房中间。小丽轻轻地摸着他那花白的头发。
“你们有什么打算吗?”老丁问她:“这里拆了以后,你们打算怎么办,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小丽说。“可能和我老公回老家种田吧去,前段时间他在工地摔伤了,赔不到钱,落了一身毛病,也干不了什么重体力活了。”
“你儿子最近怎么样。”
“长大了就不中留,早跑出去了,听说现在在广州一家理发店打工,还找了个女朋友。”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丁说。
“是啊,他也早不认我这妈了。也不怪他,是不是。”小丽说。
老丁哼哼地应着,心里觉得很难过,眼泪都差点掉在小丽的乳沟里,他想着,一会走的时候,把口袋里的那几百块钱都给她。
就在他们聊天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尖叫。是老刘的那个女人。
他们都急急忙忙套上衣服冲过去。
老刘裸着身子躺在床上,好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那女人也裸着身子瘫倒在地上只会干嚎了:“这可怎么办,他不会死在这里吧。”
几个人都吓得没了魂。老张过来拉了拉老丁:“我们离开这吧。”
老丁瞪了他一眼,不过他想了想说:“你先走吧,你家老婆子还没死,你那儿子对你也不错。我留在这就好了。”
老张二话不说,趁那几个女人慌乱无神中悄悄溜了出去,一路小跑走了。
老丁壮了壮胆子。过去叫了几声:“老刘,老刘。”
老刘还是紧闭着双眼,没反应。老丁去掐他的人中,一会后,还是没有什么效果。
老丁在他身边坐了一会,似乎下了个决心。他对那三个女人说:“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他死在这里的,这样也不光彩。等下我把他背出去,放在文化宫,那年不就有个老头子死在那里了吗,估计不会有人查,死个老人多正常的事啊。”
那三个女人听他这么一说,才算不那么慌乱了,七手八脚地帮老刘穿好衣服。
老丁想去背老刘,结果他连站都站不起来,最后他决定等到再晚一点,让那三个女人跟他一起抬老刘去文化宫。
他们就守在老刘的身边谁也不说话,老刘还是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
老丁说出去看一看外面的情况,那三个女的怕他一个人跑了,非要跟着他出去,没办法,他们就一起走出店门,往外看了看。这个时候夜已经够深了,加上拆迁,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于是他们就走回来,四个人抬起老刘,出了门,沿着墙角往文化宫走去。
才走了没多久,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了警笛声,三个女人吓得同时放手,老刘和老丁都摔倒在地上。
“哎喔。”老丁叫了一声,突然间他感觉到老刘的手突然抓住他,吓得他差点蹦起来。
“哎喔喔。”老刘叫了一声之后又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