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能抹平人与人之间一切差异,把满脑子不同想法的T恤佬与西装友一并吞没。”站在地铁A口,瞧见人流涌至身旁,分开,汇聚,消失在下行电梯时得出这个结论。她想象电梯如何似车间传输带般,各种齿轮间不容发,咬合、旋转、摇摆,带动皮带颠簸着把各式人等打包进车厢,又解压替换出若干几乎相同的人,由上行电梯往外送。车门开闭,迎来送往自两个相反方向。
上班高峰呆站地铁口若有所思大发感慨之人,无一例外会给路人造成困扰。有碍交通则很不免被接连碰撞,落得几步踉跄。回过神来,前后均掷来责备的目光,赶忙跟随人潮挤涌进扶手电梯。环顾起再熟悉不过的地铁下行电梯隧道,墙壁包裹着绿色合金,顶上满满用作驱逐黑暗的日光灯,煞白灯影流转在四周,零碎于墙上每隔半米嵌有皎洁面容的广告牌上,遗落在广告上女孩亮丽眼睛中,借着瞳仁里的高光注视着人流。白皙反光的脸上总是展现着美好笑靥,在上面反映出川流人潮。这灯光继续穿过人群,在各处折射冲撞,光子在身体间散射开来。扶手电梯光滑的不锈表面,也接收吸纳了他们,让无数腿脚,裤子、裙子、鞋子切割在其上,又融成平面。
人从静止状态中恢复过来流入售票站厅。B~B~B~钱包、皮夹、书包、手袋,林林总总外包触碰闸机发出单调声响,在这偌大空间里彼此呼应。真的在交流吗?人们在声响与声响间停顿刹那,只是紧促步伐里的一个个小小逗号而已。大概如同悬疑片里呈现,空荡荡的办公室交流里的一张办公桌上孤独的电脑中,沉默闪烁出一串数字(或许还是绿色的),然后快速地从下往上被顶出屏幕,汇入数据海洋。倘若某天在这海洋里撒网捕捞,用一串数字做诱饵,就能牵扯出一个人来,而他将由这些进进出出的逗号拼凑所成。
她没有奔向闸机,站在出闸与入闸之间被人流冲积出来的三角洲。在地铁站鲜少有活物是静止的,它被构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不停地运输。而当她站定在那里时,时间开了一个缺口,绕过她,随身旁的人们快速流走。抬起头越过湍流,只有挂钟在难分日夜的站厅正中提示着清晨。而清晨,早已不属于G城人。城市里失业的人,或许提醒人正在失业的就是突如其来的清晨。没有人愿意清晨摆脱人类,一个人站在边缘做人类学田野考察的。明明已经告别上班族,可以睡个大头觉,生物钟却偶尔起效,到达地铁站恰与往常上班时间相当。平素里它可不大愿意体现出这项从小被告诫要培养起来的功能。是的,她正式失业了。但必须指出,失业这个说法有失公允,太含糊,没能充分透露辞掉工作的动因。为此她被迫与父母,男友,闺蜜以及毫不相干的一干人等反复交代,以至于一听到这个问题,脑部就顿感供氧不足嗡嗡作响。当然,也不能责怪大家为什么脑袋里萌生如此巨大的问号。一来,人类天生对所有物种,特别是除自己外其他人抱有无限好奇心,总是想方设法窥探出隐私(换言之就是八卦);二来,她辞掉的可是一间外人看来相当不错的大企业里相当体面的工作并相当体面的收入。这做派不合常理,使平静生活的人们感到巨大不安。恐惧必须用满意的答案来缓解,为此她准备了多种不同层次和程度的答案。在众多答案中,她偏爱“办公室流言蜚语”以及“工作太单调,感到疲倦”两个方面——太没说服力了,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里面必定还有文章。毕竟由于爬得太快,招人嫉妒,被人恶言中伤这类事情,只要你爬得更快,到达某个位置后,自然就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地球上所有事情人们从来说忘就忘。而“疲倦”纯属主观感受,就更难说得过去,“试问谁工作不疲倦,只有回避现实,四体不勤的人才用这样不值一驳的借口”老爸如此说。
“工作实在单调,而且我不喜欢人力资源这一行。”她眼睛盯着电视,却什么也没看进去,只见些光影在屏幕前端晃啊晃啊。吃饭时一提自己准备辞职,父母就开始轮番教育。刚开始还想分辨,后来只得不断顾左右而言他,但总摆脱不了这个话题。男朋友为什么今天也在家里吃饭呢?平素可请都请不来,来了就坐在那,哑巴了,不动声色,整个布景板……组成今晚一出阴谋。
“你就是读这一门的,说不喜欢就白读啦?并不是老爸不让你去尝试,而是生活总归有个落脚点。你说你们俩,都快30了,还不紧不慢,处了那么久又不结婚。老爸没什么盼,就盼你们能安安稳稳的。”
“怎么又转到结婚上!”一下子性格中不服从、倔犟、叛逆驱动血液涌动翻滚堵塞心窍,一幅幅相似的画像重叠起来。在里面她被不容分说地指责:“骄纵”、“自私”、“自把自为”……“你们能不能不要把什么都搅和在一起,把所有事情都搞复杂,我只是想去旅游,长这么大我还没自己独立过,我想去试试不行吗,就是这样自私的理由。”她扯高嗓门如此对父母喊说,顿时房间被按下消声键,那一刻连电视也哑然失色。时间随呼吸屏住,似乎一时接不上气,整个房间的空气被密闭凝固在玻璃瓶里一样,漂浮在时间潮汐上。这种感觉稍纵即逝,然电视机的声响突从瓶口涌入,嘻嘻哈哈的声音重新占领房间。她看了一下黯然坐在沙发的父亲,心想:“这是何等滥套的剧情!”
站起身正想回房间。“叔叔,阿姨,时候不早了,我下次再来探望你们。”男朋友眼看僵局,急忙站起告辞。转而面向她,眼光触碰,“送送我吧”他说。她注意到男朋友眼中复杂的眼神。多年来,他们已经能从对方的眼中分离出认同、失望和悲伤。她一声没哼跟着出门,身后铁门重重地发出砰的一声,楼道和他俩一起凝重地沉默。站在电梯前,白炽灯把他们的身影投向梯门。两人暂时都不准备说话。她把目光转向窗外,对峙单元楼的小窗里亮着或黄或白的灯,有些像洞穴一样漆黑寂寂。偶尔有些人儿在窗前晃过,无声无息,看不出任何生活的端倪。更远处变幻的广告牌熏红了厚重的云,却终究被吞进无尽的冷灰色夜空。而男朋友,默默地看着亮起桔黄色的电梯按钮。彼此就这么沉默着。
“叮咚~电梯下行”电梯门敞开,他们双双进入。
“呜~”电机运转,渐强如呜咽声从缝隙透进电梯。她面对电梯门,盯看缝隙中白光、黑暗、白光穿行交替。男朋友抬头仰视逐渐缩小的楼层数打破了沉默,说:“我知道你辞职肯定不是为了去玩,你不是那种玩起来不顾一切的人。”
“哪我是怎样的人?”她回头冲着他。
“一坐下就胡思乱想的那种。”他乜起眼斜视回去。“反正你也不想告诉我,那全当我支持你好了。”
“呸,装出一副明白事理的样子!”她心想。
两人的眼睛再次碰触,彼此的目光涌出太多,溢满了内心,直至难以承受。最终他选择抬起头回避开了。电梯里恢复沉默,两人的身影投在磨砂不锈钢四壁,模糊不清。
他扬扬手走出电梯,示意不用送。长按着“开门”按钮,看他步出大堂,直至融进黑夜。电梯门咣当一声合上,一把平白女声道——“电梯上行”,冷冷地切断两人。电梯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地留下一个矮小模糊身影,回噬自己分享不出的感受。伴随电机声轰鸣,一切都在沉默中继续着。
第二天,毫不迟疑地递出辞呈。反倒是老板爽快,粒声不出收下辞职信,也没看,点点头,把她交给外面办公室生活正乏味的人去提审。果然,不到十分钟,几个素来较好的同事就一个接一个出现在身边嘘寒问暖外加打听。午饭过后,所有同事眼神中不约而同流露出异样,透着一种被好奇心和神秘感激发出来,近似于宗教狂热的光芒。
这种眼神与现在地铁便利店店员多少有几分相似。每个工作日早上总在这里买上面包和牛奶,然后让地铁把自己送往另一个笼子。而今天,她只是一派悠闲地向店员点点头,便不紧不慢走向C出口。对于怎么过好“悠闲一天”,要去哪里,她还没想好,反正先解决早餐不会有错。
地铁把城市与人的关系梳理得浅显明快又简单,用A、B、C、D把目的地符号化,往A是家,往C,商业街。走出地铁经过公交站,聚满焦急与等待。站亭广告上一出新上画的大片,古装人物们左右排开,沉郁着面孔,凝重新仇旧恨。而广告下面凝伫着的每个人也是面无表情,只能看见一如既往的呆滞,现代主义的莫大讽刺。偶然的一声尖锐笑声,来自一个塞着耳机眼睛死死盯着手机玻璃屏幕的陌生人。笑声触碰一栋栋坚硬面孔,兜转折射在她身上,只引起她这个过路人好奇地一瞥。
经过哨音刺耳的十字路口,人流从各个方向汇聚而来。红灯前,看着人群跃跃欲试,她站得远远地免得自己感染躁狂。现阶段心情不错,毕竟今天没有像门神一样贴在地铁玻璃上,也没有推推搡搡挤不上公车,更不会站在十字路口思考人生聚散、命运交错。灯号改变,人们迅速迎面或者从身后超越。香水的气味不时一闪而过,像性格一样,有浓烈也有清疏,某些牌子甚至能脱口而出。待回头找寻时,那些香味早已退出鼻息,或被其它香水淹过。
她也用香水,喜欢淡淡的,最好尽量不引起人注意。出于礼节几乎每天都用,今天出门却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无色无味地站在电梯最里面,呼吸着洗头水、护发素、刮胡水、古龙水、香水的气味,点头之交的邻居们几乎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穿过马路。商业街上商铺还没有开张,手表显示7点30分。街道经过一晚上冷却,现在释放清凉,劲头尚未曾给人流完全带走。地上有几汪水迹,想来浑然不觉经历了一夜风雨。殊不知城市人都已多年没遇见过清晨静谧中默默闪烁着黄灯的洒水车。水面反映出栋栋高楼,大厦的落地玻璃反映出环卫树木、车流和步履匆匆的行人,还会预留下白玉兰树冠顶上中秋节前高远的蓝天。水与玻璃构成光影的游戏,生活在游戏间变换角度。
当生活如在高速公路上戛然刹车,她才有机会从文案堆和显示器中再次抬起头,越过同事的脑袋看到对楼的玻璃幕墙,看上面的世界正随着自己到目光幻化。往下,马路与人行天桥上下人车川流不息,游走在如蜂巢的小格子之间。抬头,蓝天和白云分段漂浮,真实的一面和对倒的一面错乱参差。
有人会留意这些魔镜吗?收回目光,办公室里正忙碌,电话铃与急速的对话声。玻璃世界的每一块小格子里都是一样吧。身边偶尔路过的同事,如若见到她在出神地看着窗外,也会扭过头来“下雨啦?天气不错嘛”又低下头投入焦虑的声响中。
街口的百货大楼还没开张,门庭颇有些冷落。早点铺的蒸汽弥漫出街道,混进清晨,夹杂着传统和西方的味道——包子和咖啡混合,仔细分辨里面竟然裹有白玉兰香气,似乎因为忘了喷香水的缘故鼻子特别灵。那些草木的香气,早已为在城市里被复杂强势的各种气息抢夺。真想不大百货楼门前的广场和到夹道的树已然开花。
白玉兰的香气曾经包围起童年。她趴在桌边,闭上眼呼吸从乘在玻璃碟里乳白色花苞里传出的香气。母亲唤她,跳下椅子,拿起早已经挑选好的最饱满、最香的一朵花跑到镜子前。母亲从她手中接过花,半蹲着以针引白线穿过碧绿的花柄,缠绕了两下,最后把花结在连衣裙第二个纽扣上。她低下头,把下巴紧紧地贴在脖子上,又抬起头对比着镜子。想用手摸一摸,却生怕它从自己身上脱离联系。花香就这样跟随她一整天。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巷道、街口再没有卖花的老人,或许是在她不再趴在桌边闭上眼睛等待的时候吧。
玉兰花香随晨风透过衣裳,今天她上身穿一件颇为男性化,轻薄、宽松、浅蓝色亚麻长袖衬衣,没有扣上袖子,而是自然地翻折两下,露出手腕乳白色表带,下身一条灰色牛仔裤,束起衬衣,配了帆布腰带和帆布鞋。打开衣柜时,她就决定要给自己和路人以暗示——“我今天挺悠闲”。还有意地把平常挽起的头发放松下来,从大街上放眼望过去,特别是放在人潮中的确凸显而出。
这样的打扮让她放弃包子,走进咖啡店。店里买早餐的人不少,要坐下来慢慢享用的却只有她一个。她点完餐,靠窗坐下。手自然地伸向裤袋,一摸,想起今天没带手机,确认般又轻轻地拍一下。临出门时还犹豫了一下,自己放下手机真的好吗?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把它放下。
自递辞职信那天开始,度过了大半个月强迫自己关注手机的日子。公司里私人的东西本来就不多,2天就就把桌面清理得干干净净,上班时看着空空的办公桌,顿时没了存在感。后半月连手头上的东西都交接完了,大家的好奇心也基本得到满足后,她就成了一个局外人。人还没有离开,人们已经不再顾及得那么多,她那个角落变成一个暧昧的地方。如同守着孤岛,怎么也得有个伴,哪怕只有一颗椰子树或者是守着一盆叶子泛黄不健康的非洲紫罗兰也可以徒增一些生气。这样的日子,除了摆弄手机,还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