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公司的瓜瓜藤藤越来越少,与同事们的枝枝蔓蔓却越来越多。平日只说三分话的同事突然都变得平易近人,连眼神都充满温情,甚至闪耀出人性光辉。不再相互监视,防火墙一旦松懈,一个个忙不迭向她倾吐苦水。他们把公司里各自心目中憎恨的人和事一五一十地说出,都以为她必然是因为他们心中所结的那些个怨恨而走,起码不是主要原因也至少很能理解。本来就对闲言冷语反感,到头来却成了闲言冷语的回收站。竹林中罗生门似的碎语让身边所有事情变得可疑。为了避免麻烦,为使时间流逝的最后方法就是埋首手机摆出一副不准备交谈的模样。花几个小时看手机空间和微博,线上总不乏更新,大家都热衷于在手机屏幕上表露自己,用影像和文字把自己重新构筑在玻璃屏幕上。办公室一个个小间隔,每个人都在里面隐藏一个角色。即便是同事近在咫尺,却没有手机来得鲜活。手机里的人们一点都不复杂,就算她最好的朋友也不过如此。他们只是每天吃大餐,去旅游,被孩子感动,就连抱怨社会也单纯些,毕竟只有150字。
今天爬起床,朦朦胧胧中第一时间就是拿起手机,似乎手机是告诉人们现实与梦境的信物。昨晚写下的一条:“列车,让我与你同行!轮船,带我离开这里!带我走,到远方。”已经有几条回复,“太羡慕你了!”,“太棒了!”,“带手信”之类的留言。她无精打采地躺着从头浏览到最后。男朋友没有回复这条。
躺床上发出第二条微博——“今晚出发!夜行火车。失业第一天,抛下工作、电脑和手机,放下一切出去逛一下。”洗漱完回房,已经有好几条回复,男朋友回复在第一条:“生活恐怕在火车每一块玻璃上?不要往车窗望,哪里的土地俱是泪!(我google来的)”她笑了一下,没回复。往下看,依然是出自十几个旧同事的“太羡慕你了!”,“太棒了!”,“带手信”。
“在手机里,其实自己跟同事们并无区别。”食指一按,手机屏幕立马黯淡无光,抿起的嘴在手机屏幕上出现,小小薄薄的嘴唇拉出一道平直的细线。男朋友说她入迷和发呆时都不喜欢笑,总给人不可企及抽离迷蒙的感觉(“不过挺美的”他说)。她怎会是一个不喜欢笑的人呢,一个人看书、看电影时浅笑,充满好奇、被激荡灵魂时会心而笑。但如果笑容是热情,对于其他人,的确并不常展现内心的笑容,因为笑会招惹麻烦。她把目光落回镜子,手在脑子飘忽不定时也没闲着,自动地做完脸部基础护理,正往粉盒伸出,觉悟到已经暂时不需要浓眉、润颊了。她边收拾桌面,边端详镜子里的自己。额头上的小红点,压抑积蓄了不知多少天,终于冲破皮肤挤出脓头。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暗疮了,拨弄浏海图用发阴遮盖起来,搞了半天不满意,又发现眼睛没有以前好看。她贴近镜子,手指轻抚眼角,“变小了”——她自言自语道。
收拾妥当,拍拍脸颊,深呼吸两口让自己精神鼓满,站起像做巡礼一样环视房间。床上被子凌乱,是刚刚身体漏电似的又倒回去,卷缩抱团所致。窗台上两盆非洲紫罗兰,其中一盆昨天才从公司拿回家。书桌面展览着手提电脑、手机、充电器,几本翻开的旅游指南,以备爸妈视察房间时能证明昨夜很晚还在为旅游做准备。绿色部队便条架子,醒目夹着红色火车票,三只眼睛傻傻地询问她。
一堆零碎杂物挡在书柜前,刚从公司收拾回来的杂物还没心思整理。想起箱子里的一样东西,探手到底部,摸索出一个半圆小玻璃球——是那种很老式的造景球,欧式乡村房屋,房顶铺满白雪,门前有一个用红萝卜装饰鼻子的雪人。轻轻摇晃,假装成雪片的彩色碎屑,在阳光里斑斓跳跃。这个小玻璃球几乎是联系曾经最亲密朋友的唯一凭证,搬离老区时以为遗失了,后来又在清理杂物时在装书本的纸箱角落里找到。它安放过书桌前,也驻扎过办公桌,最终又回到书本堆里。使劲地又把它摇晃几下,雪片好像暴风雪掠过一般狂舞。“帮你找个合适的地方”她喃喃着上下打量书柜,把它放在连包封都还没有打开的罗兰巴特选集的上方。那里阳光刚好能覆盖,在晨光中舞动的碎屑泛着银光飘飘洒洒。
继续巡视书柜,毕业几年徒增不少书,大部分如同罗兰巴特一样包封完好。“工作忙”扭曲了读书习惯,成为买书不看的借口。虽然每天出门都带上一本书,却要用上一两个月才能看完。总要带上书本,是因为相信合适的书和穿一件合适的外衣一样,是少数仅有的可以控制的人生。同时书也跟手机一样是隔绝与外界联系的工具,而且来得更彻底。她从最顶端一格抽出《忧郁的热带》,那天坐在咖啡店等待朋友,只随手翻了两页。
“死咯~你看些什么书啊!”朋友还没坐下,就侧着头看她手中的书名。
“人类学,讲部落文明的,挺有意思。”
“你嫁不出了!”朋友似乎没准备让她解释,还没等她回答就一长串问题接连而出。“最近怎样?”“还好吗?”“结婚没?”“工作怎样?”
“在外资单位做人力资源管理。”
“高薪白领喔。”
“哪有的事,其实干得不怎么样。”
“这是命啦,读书那会儿我跟着你去图书馆,我睡了又醒几趟,你还再看书,那时都快把我给闷死了。不过现在就后悔莫及啦。你人又聪明,乖乖女,读书又好,考上好高中,读完大学做白领。不像我这些蠢到死的人,中专毕业就只有做些下栏工作,只有嫁人,生孩子唯一一条出路。”
她真料不到,刚才碰面就是这样的话题,朋友对彼此的身份差异竟如此介怀。
把书插回原来的地方,关上房门走出大厅。爸妈又问起要不要一起去喝茶,明明昨天就说好不去的。9点前茶钱少一块,老人家们,包括爸妈,总是冲着这点小优惠,每天乐此不疲地赶早。跟老人喝过茶的人都知道,每个老人身后说不出道不明有几个巨大故事,他们在茶楼组成一个超庞大关于过去的团体。而她自己呢,除开星期6、日偶尔陪陪他们老两口上上茶楼,现在是断然没有勇气一个小年轻穿成这样上去,仿佛会被吞没,遭受不公平。果断拒绝,于是他们监视一般,用眼神跟着她从一头走向另一头,直目送到出大门口。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刻,还能感受得到目光踏出鲜红色的地毯从最后一丝门缝里漏出来,竟有一种小津电影的感觉。似乎年轻人就应该吃刚刚由服务生送上的,15元的特价早餐。
把随手拿来的杂志翻开。彩图和广告页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而她却把脸靥定格迎向窗外晨光出神。光线置在身上,使她朦胧,背光,头发和脸上细微的茸毛镶嵌在光晕里,有一种近于圣洁的光芒。这幅景象足以让店员和几个顾客频频侧目,但这幅唯美诗意画,并不如他者角度观看的那样单纯。店员送上咖啡和早餐,几次添加开水,仍凝固如初。
她呆看着老人三三两两从对面茶楼里走出,灰色的身影衬上城市灰黄背景,聚在路口红灯下。当街灯转成绿色,发出急促电音时,他们推挤着,改变一贯缓慢的步履,相互催促忙乱着急地涌向马路对面。老人们渐行渐远,店员没注意到她正注视窗外,出于好心轻轻地把窗帘放下。视线被阻隔才意识到刚才过于出神,没注意路面已经白炽得能让眼睛干涩。闭上眼,眼前出现红斑,使劲按揉了几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太苦,猛加两勺赤糖,再喝,太甜,刚端上来时想必已经不自觉加过糖却忘记搅拌。炒蛋变凉,油脂粘稠。通心粉泡太久,软塌塌毫无嚼劲,只草草地吃两口便告结束,食欲如好情绪一般快速消退。
时间也变得更粘滞难熬。手不自觉地摸摸裤袋……如果有手机,就可以占据所有空闲、等待、尴尬的时间。没带,意味无所事事难以掩饰。咖啡表面凝结出一层奶脂。她撑着头,拿勺子搅破,再等待它慢慢凝结。杯里落下一条睫毛,她把杯子挪近,用调匙反复把它往壁上拨。眼睛随拨动在杯中破碎、愈合。不知是咖啡底色还是日光灯造成的效果,瞳仁变成灰色,像蒙上尘埃。靠近细看,方才吓一跳,眼底充血发红,肯定是刚才揉得用力太过。
她闭上眼休息,眼前日光造成一团团红色。又想起朋友的红色套装,坐在那说:“图书馆看了什么书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唯一记得的是一张明信片。你记得吗?”朋友的语速减慢,这次是真心想与她对话了。
她犹豫了一下“好像没什么印象。”
朋友明显感到失望,“一张红色基调的明信片,夹在书本中间,那天我翻这翻哪翻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那张明信片正面绘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站在红花飘零的树下,胸前抱着一封信,裙子随风扬起,招惹花瓣星星点点的。简直是动态的。”朋友笑起来。
“你记忆把它美化得太厉害了。”她也跟着一起笑。
“那幅画是附带记住的,真正深刻的是背面的文字,我记得清清楚楚。两个关联人的名字,好像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描摹出来,就连邮戳里的日期都浮现出来。”
“还写什么内容了吗?”
“什么内容也没有,右半边的中间只有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下面只署了发件人的昵称。我递给你看,你还惊讶地问我,‘原来不用写发件人地址也能寄的?’”
“好傻喔”她完全没想起这细节来,只是讶异朋友竟记得如此清晰。
“那时我想,这两个人是情侣吧,昵称肯定是个男孩名字,收件人像女孩的名字。明信片就好像联系某一段感情的细线,被女孩粗心地夹在一本爱情小说中间了,然后把这本书遗忘在这个世界上图书最多的地方,她永远找不回来了。某些时候,在某些地方,我们总要遗失掉属于过去的东西。”
……
她走出咖啡店,心中已经有了下一个目的地——“往图书馆”,去那个曾经消耗大量时日的地方,记忆好像都被留在那里,再次想起朋友的一席话使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图书馆。八月,如果放在读书时,这样的悠闲天,肯定天天泡在图书馆里,也绝不会无聊到满大街跑患得患失失魂落魄。对啊,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去图书馆呢,反正要查旅游资料也好。这次旅游可是计划多年,工作五年,计划五年。为辞职编制借口,旅游、要放松身心就更加顺理成章,她更是卖力地在大家面前表演如何积极地做准备。信步街头,太阳变得恶毒,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竟然忘记涂防晒,起床时拉开窗帘太阳不就很好吗。不过也难怪,平常这个时候可是穿着套装在办公室里,就算中午外出用餐,落地玻璃总能提醒人做好防晒工作,办公室抽屉里肯定备有防晒膏。看来她真的确很久没放假,或者说早已习惯某种规律,与自由自在的心情变得有隔阂。
G城有新旧两个图书馆,新馆在东,老馆居中。城市东边是新城区,拔高的摩天大楼好像吃了兴奋剂,一座比一座高。高楼直挺挺、趾高气扬决定了新城区的风格,要把路面拉大拉宽、拉长,配套一个个大大的广场。新馆就在城市新商业中轴线上,设施配套正如宣传般一应俱全。可惜,她脑子里地图尚未更新,想都没想就坐上3路公交车往老城。
十点的公交车上,一半位置出空,阳光烤炙着胶椅,焦黄又滚热,老人们都同坐在另一边,使车厢的一半在阴影下泛起银白色。忽明忽暗是车窗外榕树叶影成片投在黑漆漆却亮堂堂的柏油路面,也只有握手的树影下,柏油路才显得可爱一些。它的性格本来就严整平实,有日光的时候燥热蒸腾,余下的日子里却为城市带上忧郁神色。
骑楼像伸出的手臂,把柏油路挡在了外面,似乎保护若干城市想象的空间。不觉鼻子几乎碰到车窗,脸容影印窗上,时隐时现于幽暗的骑楼底,神秘的巷子口。巷口灰暗哑的牌坊:解悟里,慎思里,文德里,定安里……一晃而过,如线头般牵连住记忆跑进去,往最里面走,一个转角又另一个转角,无数岔道交织出一片蛛网。一样的石板地和青砖房,一样的小卖铺,一样半睡半醒的老人和猫。每栋房子的脚门下流淌出神秘。她垫高脚往屋里望,期待从里面传出玩伴的木屐声。
与柏油路性格截然不同,石板路通向记忆的雨天。被雨水湿透的麻石上闪着如珐琅质一样的油润光泽。因日久变得不平整,人走在上面,低垂眼帘注意脚下坑洼,自然能看着浮光里闪动着鞋子、雨伞和黄昏的颜色。有时浮光下面还有旧牌楼乃至墓碑一角。上面的断字残句失去了原来意义,留下浅浅水印痕迹。
公交停在老图书馆前。骑楼也随刹车拥挤一起,被一个红色铁栅栏两边推开,围蔽保护里面一大片奇迹般绿草地。这里本来是一所上世纪初建立的教会学校,黄褐色老楼由于与近现代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做过博物馆。现老房依旧,只是被围闭在一隅,同时把所有时间和历史也锁进去。活脱这城的缩影,一边不断地贩卖怀旧情调,一边仇恨老旧一切,只想把他们通通锁闭进博物馆。要么打扮成一个蹩脚绅士,只懂穿西服喝咖啡,说话间夹杂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