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玻璃城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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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降到负一层,在超市中闲逛,在每个货架前,把那些黄色特价标签的拿起来,比对着旁边同类货物的重量、价格,心里盘算着,或者几种货物拼凑起来,想象一下效果。然后一一放回去,“杜甫”放在手提蓝里随着她颠沛流离,几圈下来,依然孤零零。

又逐层徘徊至六楼影院。售票厅里散发出爆米花的香味,甜腻诱人。服务生百无聊赖自顾看手机,或者互相闲谈着什么。她一份一份海报认真地看,甚至简介上每一个字都读出来,试图但未能联系起某些简单的故事。

购物中心用商业符号堆砌出幻境,人最朴实最原始的需要却遭到排斥,无一例外地,洗手间安排在几重厚重的门后,在最外最角落的地方,好像方便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左拐右归,在电影院影厅与影厅通往洗手间的通道上,看到以春、夏、秋、冬的顺序陈列了一些经典影片。靠近防火门的一幅:白雪覆盖了铁路线,近处铁道员举头向天,肩上落满雪片。远处风雪迷茫,隐约着绿色的信号灯。她顿足在这幅海报前——“铁道员”她肯定地自言到。她看过这部片子。曾经翻看过广末凉子不少的影片,这部却被高仓健摄住。

推开防火门,防火通道里华丽天花退去,灯光完全冷却。水管与电线暴露在白色的墙上,像静脉曲张似地爬满墙壁。这是商场的背面,厕所前有一小块休息区。能看出销售小姐们很乐意利用如厕机会消磨时间。她注意到安全出口那个角落里,靠着墙,垃圾桶边上有一位极漂亮的女孩,正边打电话边抽烟。两人目光恰好相互接触,她仍继续和电话那头聊着天,并没有回避的意思。漂亮就像一个谜,能深深吸引人。

在洗手间里,两个很年轻的女销售边对着镜子补妆边说着话。她很想听清楚对话的内容,只是不绝于耳的话语声浪延绵跌宕,言人人殊,声音淹没众人的故事。偶然一两个浮出水面,被捕抓到,如果不撒手,极容易一同沉入黑暗喧哗的海中。

从洗手间出来,女孩还在打电话。她显得有点不耐烦,与年龄不符彩装脸面压抑着怒气。压低声音并不能掩饰言语中怀着的不耐烦,甚至托现出粗鄙。想想电话机另一端,若果真是她的男朋友,是否同样强忍怒火。手机让人失去细腻,想透过手机交流,人们始终太过相信语言。

她随之想到跟男朋友在一起越发难以沟通的现况。人熟悉以后反而话语会陌生,甚至无话可说。“这里的东西挺好吃的”“去看电影吗?”几句话几乎涵盖了碰面时主要话题。不然就是大家面对各自面前的手机。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男朋友在玻璃种低着头,手机在茶色的玻璃中发光。

“最近你有看什么书吗?”她毫无头绪地冒出一句。

“哪有空啊,你呢?”

她盯着玻璃中的人,没有回答。

他感到空气中的不舒适,抬起头,顺着她的脸面也把目光投向玻璃上。两人彼此对着玻璃中的另一人讲话。

……

“我们今天晚上吃点什么?”

“屎”——差点就冲口而出了。当然她没有“上校”的勇气。

身后防火门自动掩上,争吵被留在了里面。她用手帕擦着手,目光又落在《铁道员》的海报上。如同电影里的高仓健,父辈们像仪式一样从事着自己的工作,他们不一定爱着自己的工作,却依然故我。所谓个人的生活,恐怕就是自筑高墙吧。用来抵御来自外界的恐惧吧。她经历过如电影一样的情节,只不过自己是残忍改变别人生活的一员。

那个高大的中年人,拿着文件袋彷徨无算地站在走廊尽头,在办公室玻璃门前迟疑。“师傅,您找那个部门?”她刚好从洗手间出来,远远地瞥见一个熟悉身影,便趋向走廊另一端尽头,靠近了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心中那种熟络感让她冲口而出“师傅”这个词,办公室里这词从没出现过。

看到有人过来帮他大大地舒了口气。定过神来,压低声音说:“人事部。”“哦,你跟我来吧,我就是人力资源部的。”听到这样的回应,他一下子紧张起来。

把他让进办公室,部门里的同事正在讨论什么话题,说说笑笑。毫不留意他们这边。

“档案请放在桌面,您请坐。”她边倒水,边示意他坐下。

“您贵姓?”

回转身突然发现这个年长她起码二十岁的人竟然如寒蝉一样退缩在墙角的椅子上,人变得好小,怯懦谦卑地缩成一团。

……

“我跟车床打了一辈子交道,其它的我也不懂啊!”

“师傅,您那个部门已经长期负债,我想上面认为手工操作实在太慢了。公司根据需要,是有权解散这个部门的。”她机械地翻开桌面的手册指出里面的条文——“指引里要求这样做的。”

他并没有认真看,而是开始絮叨这几十年在这个岗位上的细节。很小很小的细节。“你不知道每个部件都是我们自己亲手设计……”“你不知道那时……”“你不知道……”像回音一样变得好远。

师傅的眼镜片很厚,虚掩不敢抬起的脸。她感到心酸,所谓的人力资源,其实只是把人用简单的条文横竖切割而已。面对条文,人软弱得毫无还手之力。他所做过的一切,获得的只有不断重复着的那几条毫不相干手册上面的话。

最后她残忍地抛出一句:“师傅,人不一定一辈子做同样的东西的。我们会重新评估过每一位职工。然后有针对地为你挑选了几个岗位了。上岗前培训部还会帮你适应新工作。你是工程师,会适应的。”

忽然他跳了起来,像变大膨胀的气球——“你们这些小女孩知道什么!”办公室安静了下来。其他同事都低下头表明事不关己,在办公桌与办公桌之间划出防线作壁上观。

……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坐在购物中心中庭的榈树下把从海报中的印象和办公室、乐器铺的师傅整理结合在一起。一个更具体清晰的形象浮现:高大的机器把父亲隔在另一面,灰黑色包裹着油垢的铸铁,散发着柴油和铁特有的腥味。她伸出手——“别碰,脏!”父亲的声音从机器的背面传来。还是忍不住摸了一下,把手收在身后,抬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绕过巨大的机器,绿铁皮工作灯放在地上,在光晕中父亲正趴着对机器做着什么。她蹲下,托着腮帮子,看零部件卸下又神奇地被组装复原。

“你看你,都叫你别碰还摸,搞得满脸都是”父亲从地上爬起,伸手拿过棉纱布,拭擦她手上的油污。

这是她对父亲工作唯一清晰的印象,父亲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工作多加述说,只在她为选择选择读生物学还是人力资源管理挣扎时,说了一句——“高技术不吃香”便决定了她的去向。被屈服后还心有不甘还去旁听生科院的植物课。只是因为喜欢花草,想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却不知道何时起,只维系在办公室桌上和自家窗台上的两株从超市买回来,“很好养,很粗生”的紫罗兰上。

仰头穿过大片的棕榈叶,可以看到透明度玻璃圆顶,天上飘着厚重的云和偶尔露出一线蓝天。一直生活在玻璃包围的世界里,甚至怀念这个用大楼幕墙,橱窗,手机、电脑屏幕构筑的世界,玻璃世界让人更有安全感,自己受保护,世界也受到保护。她却试图冲出这个玻璃世界,行于灰色的真实。

终于走出来,自问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总是期待和等候,在咖啡店,图书馆,地铁站,客厅,睡房。然而生活并不自然变得有趣和清晰起来而是混乱地堆积。选择旅游,只是迎合大家,她根本不想做个旅人。作为一个城市人,她的想象完全来自于想象、书本和图片。

她只觉得很多事情早已奠定,就如今天所确认的一样,她喜欢某些地方,不喜欢某些地方,可能只是偶尔不自觉的一点经历。在这场与现实的神秘对决中,她选择了如印第安人一样,在不为人注意或者根本没人关心他人的大城市中,手里拿着箭镞过着自己的生活,直到所有空间都被城市剥夺,在自我中死去。上帝眷顾了列维-斯特劳斯述说的印第安人,让他在大学校门做了一个守门人,一个真正自由的人守卫着代表自由的大学校门。而她只是个未知数。

光柱在空调适中的购物中心中庭泻下穿过棕榈树,很符合购物中心清凉一夏的卖点。坐在树下看光晕镶嵌叶缘。今天早上的晨光也是这样包裹着窗台的两盆非洲紫罗兰厚厚的叶片上。早上睡眼蒙眬,看到窗台上的植物,脑子里就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可能只源于对陆游这句诗的熟悉,不过诗的秘密隐藏在“恰好”里面。

现在她明明闻到,鲜花的香气,香气中还淡淡透露着辛辣味道,源自于白白的姜花。记忆中在自行车尾黑色塑料桶里微微颤抖,带着花青袖套和蓝色碎花围裙,伴随剪刀改短花茎爽快清脆的声音。她想象悠闲一天应该以一簇鲜花作结,像以前一样用报纸包裹起,露出柔弱洁净花瓣。带着鲜花和书的漂亮女孩,这的确很美。为了刚刚想到的内心细腻的感觉,她上路了。不过当她再次走在路上时,可能将发现G城已经很难找到花铺买小小一小束鲜花。

不过没关系,在拐进了地铁前她做了最后一个决定。再为行囊增加一件重物——“把列维-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也带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