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玻璃城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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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知不觉坐了下来,这样看得舒服一些。她今天不讨厌这支长笛,这支很优雅,在师傅手里被重新结合。她却很讨厌自己那支,那支早已散架,专用来虐待自己,却永远驻留在抽屉里的长笛。那一刻,父亲把它摔在地板上,机械杆断开,按键蹦出来。之后发生的事——哭了,还是愣在那里,她不记得(或许拒绝记得)。她只听得见父亲用愤怒的语气跟她说“不想学就别学,别给我丢人。”

为什么被摔了呢,她努力回想,却衔接不上。反正她知道自己很害怕在众人面前表演,特别是在舞台上。一站上去,音乐马上远离她,甚至一并嘲笑她。父母要她克服,克服,去克服。让他独立、独立再独立。而她只收获父母,老师冷峻的脸容。

她现在不怯场了,因为她不再演奏乐曲,而且学会了憎恨和藐视,学会拒绝与回避,拒绝表演,拒绝相信,拒绝忠告……

中音C,银光在眼前一下明晃,亮出个声音。平实、单调的长音占据了店铺。收音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上,老师傅在调试音准。长音慢慢往上爬,爬满房顶,冲入黑暗,溢出骑楼。

老师傅放下长笛,扭开收音机,马上嘻嘻哈哈重新占领小店。他站起身,放下眼镜,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转回黑洞。她也应该离开了,收音机默契地用男中音告诉她:“报时信号最后一响,系中午1点正。”

小铺空荡荡,只有台灯照射着已经修好的长笛,像只剩道具谢幕的舞台。被一种熟悉的感觉吸引,想不到看了近1个小时,却怎么也形容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马路蒸腾起热气,地面海市蜃楼般晃动起来。纸巾一张张抽出,瓶装水也好像被温热,一阵子就喝光了。实在热得不行,为了避暑,她选择接着去购物中心,顺便也可以解决吃的。

购物中心并不需要走很远,现在老区也兴起商品楼,一开始突兀耸立还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而今小平房已被团团围住,高楼的阴影无时不投在上面。她面对的这座大型购物中心,正是这样肆无忌惮拨扫开一大片老房毫不客气地稳坐其中。

进到里面就如同城市语言系统大换班,彻底与往日隔绝。空调起到减压奇效,让悠闲的感觉也回来一些。她在一楼大堂,星巴克对面挑了另一间咖啡店吃中饭,G城的咖啡店可真多,选任何一家都差不多,从内到外都很像。午饭这间和早餐那间几乎没什么区别,一样昏黄的灯光,黑褐色的桌椅,只是多几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性而已。她选了一张和早餐那会儿位置差不多的桌子,点了几乎与早餐相同的咖啡套餐。打开书,心思却不在上面,眼睛一直凝视着星巴克,每个都像另一个的翻版,只是那里人更多些,或在翻阅杂志,或在电脑里输入着什么,甚或优雅地望着窗外。在外面看进来,就像一幅小布尔乔亚生活的图景,那边反观过来亦然。

这间连锁咖啡几乎占满了所有人气地方,那时学校附近刚冒出一间,对于大学生来说,咖啡贵得令人难以接受,大学四年她只去过那么二次,第一次是尝新鲜,在那里被一个男生搭讪,按惯例那人就成为她的男朋友了,要不然她舍不得去第二次。男朋友是她同班同学,虽然在一个班上却没有交谈超过3句,男朋友坚持超过3句,分别若干“同学,请让一下”和若干“同学”——示意他让一下组成。最近他俩在一起时又回忆起那段相识的经历。她那天拿了一本书,什么书完全不记得,她习惯去哪里都带本书,书是继手机以外另一种抵御外部世界很好的“工具”。男朋友说她在看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他自当天开始恶补了所有卡尔维诺的书,包括台湾版《在你说“喂”之前》。幸亏大师人死得早,书写得不多,在下次见面时,俨然成了卡尔维诺最忠诚的读者。后来他把这本书送她,在她称呼他“喂”之前。

那天据他说,在对面马路偶尔看到她进去了,他在门外徘徊再三,才鼓起勇气也走进去。看见她一个人在看书,折腾半天才装成是偶遇走过来搭讪。那一刻她其实极不情愿有人瓜分用钱买来的清静空间。泛泛谈了些课程的事,她用最简单的回答结束话题,让他无话可说。把他晾在一边后,她又低下头继续看书。出于尴尬,他问她看什么书,得知书名后,他说他顿时觉得心一沉,“不好!”冒出一个陌生的名字。马上把话题转到“书”这个空泛概念上——“你很喜欢看书啊”,“唔”,“你知道吗,星巴克也是出自一本书的”,“唔”,“《白鲸记》里面一个爱喝咖啡的大副叫这个名字……”其实他懵然不知,对方心里火气慢慢升腾起来。她最讨厌男生在自己面前显摆,把她当成一个无知的蠢货。虽然才刚知道星巴克源自《白鲸》,但立马投入战斗状态——“是啊,其实整部书也没几次谈到他喝咖啡,还一开始就吃了魁魁格一屁股。里面的白人名字大部分是圣经的,就他是一个印第安名字,与印第安神话有关,就他一个想挽回覆灭的结局,最后不都死了嘛!

另外,这店起这个名字,很明显带有中产阶级趣味,试想一个普通工人怎么会去看《白鲸》……”一连串技术攻势,够他难受的。

她想错了,男人在肾上腺素作用下又怎会退缩。而且这个成为她男朋友的人真的看过《白鲸记》,在他朋友里面,她是唯一一个看过白鲸的女生。

“是的白鲸里面先知是疯狂的,船长也是疯狂的……”他接口到。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他们就在那里平等地谈论白鲸的各种寓象了。梅尔维尔这个浪荡子竟然成为两个人的纽带。

“对了,说起西雅图印第安神话,你有看过西雅图酉长讲话吗”在离开咖啡店,在走回学校宿舍的路上,男朋友问她。

“历史书里读到过。”

“最终我们也许能真的会成为同命的兄弟,让我们拭目以待吧。”这是最后一句话。

……

第二次他找借口再次约她,谈论的内容当然换成卡尔维诺。此外,那次她还发现他其实也乘受不起贵价咖啡的。所以在他们互相称“喂”之后,大学时代就没有第三次星巴克了。

咖啡端了上来,接受上午的教训,加完糖先尝上一口。咖啡在舌上留下甜酸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咖啡店,她对咖啡充其量只是可以接受,评判标准只停留在挺香,可以,不好喝,这几个泛泛感性词汇。如此说来有可能被休闲一刻的商业广告成功洗脑,也有可能内心浪漫主义情怀,或许一个潜在的主要原因仅仅是坐得比较舒服和免费wifi。但依然不能完全解释她为什么喜欢咖啡馆,特别是为什么喜欢同一个位置。

吃完中,拿着书踱步在空荡回廊里,能听见帆布鞋发出轻微的脚步声,身影从商铺间隔的合金贴面与橱窗玻璃内慢慢走着。发现头发有点毛躁,用手梳理一下。发现一两件不错的衣服,便在玻璃投影上比试效果。另外一个橱窗内展示一条短裙,她对自己的大腿不太满意,太粗,断不敢穿这样的裙子。一直走下去,在铝合金和玻璃中交换角色。透过这些反光物料,人会不自觉监视自己,身体也随着这种过分注视被分割。

驻足一间名牌服装店前。并不是被服装吸引,而是要看里面漂亮的女人(很奇怪,不知为何几乎清一色都是女子)。顾客和销售小姐都很年轻貌美,她们的区别源自于穿着打扮,也来自于身体挂上服务者与被服务者的神色。人们在某种情境下会自动扮演应该有的角色。“扮演”顾客,镜子前感受这一套或那一件所展现的各不相同的设计理念。突出腰臀曲线,显示胸部美感,或端庄或秀雅……“扮演”销售人员,则用言语和表情诠释商业审美准则。

那天她“扮演”的顾客低下头看热情的销售小姐半蹲着帮她整理裙摆。镜中销售小姐美丽的彩妆下竟重叠着一张熟悉的脸庞,她冲口而出叫了那个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名字。那个属于她要好朋友的名字,自从初中毕业后几乎不再提起。销售小姐的笑容僵硬起来,取而代之是站着和半蹲之间的尴尬。朋友点点头,直起身,又低头整理外衣。她听到传来轻声的问候:“好久不见了!”

她在镜子里努力寻找熟悉的目光,而镜子里只有低下头的销售小姐和陌生的香水味。而她,只能继续“扮演”顾客。

转身离开前,她再次问朋友:“落几点啊?”

“5点放饭,有一个小时。”

“我楼下咖啡店等你!”

“好。”

……

玻璃保护着一间又一间商铺,里面有多少她和她的朋友。她乘手扶电梯在中心盘旋而上从负一层到六层。人好像悬浮交织重叠一起,顾客、销售小姐和货物垒砌起购物中心,而它把他们罗列出来,构成待沽的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