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躺在地上,裙子掀了起来,露出粉色的内裤,可爱而饱满。细细的双腿十分生硬地暴露在阳光下,白得发青。她的两只胳膊伸展在身体两边,头微微侧着,头发摆脱了重力在头顶散开,而那片不断扩大的血迹,像是她新长出来的红色头发。她的表情,我怎么形容呢,是我见过最冷漠和放松的表情,那应该就是真正的面无表情,她闭着眼睛,而我回想起来,她的脸只是一团模糊的白色,甚至没有五官。我觉得她已经死了,因为我没有在任何一个活人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甚至是奄奄一息的病人和熟睡的人。我见到她如何被迎面冲来的汽车撞飞,如何在天空停顿了一会,她的记忆和个性早在那一瞬间被撞的灰飞烟灭,而落下来的只是一具漂亮的尸体了。她的自行车一部分卡在车轮下,另一部分倒没什么损坏,那个车轮子刚刚还在嘎吱嘎吱旋转,越转越慢,女孩也越来越灰暗,就快和水泥地面融为一体了。而我的心也从紧张,兴奋(兴奋到眼前曾出现一片耀眼的光亮,呈喷射状迅速地衰落黯淡),变得异常平静,寂静,缓慢,安详,最后强烈的空虚感到来,我觉得我可以吞下眼前的任何东西来填满自己。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我一直憎恨它。人群慢慢地聚拢上来,越来越多,人们议论着,大叫着,有人打了电话报警,还有人在拿手机拍照,我凝视女孩的目光就要被挡住了,她变得像明星一样,而我只好骑着我的自行车默默离开了。
我是出来买东西的,我的车把上挂着那家很受欢迎的熟食店的烧鸡。虽然从小到大搬了很多次家,离那家店也越来越远,可妈妈还是经常买回来吃。她认为夏天一边吃烧鸡一边喝冰镇啤酒,是最惬意的事了,也一直期待有一天能和自己的儿子喝上一瓶。今天就是妈妈认为的“有一天”了,我已经十八岁了,而且我也考上了重点大学,用她的话是“替她争了一口气”,在这个漫长又无聊的暑假,似乎没什么理由再可以阻止冰凉的酒精进入她儿子的身体。她说:“你去买个烧鸡,咱们俩今天喝啤酒,我这就把啤酒冰起来。”她在我出门的时候又说:“乖儿子,你知道怎么去吧,骑车要慢一点,注意安全啊。”我没有回答,我有时喜欢故意不回应她,让她说出的话在房子里悬浮着,无法着陆,让它们变成自言自语,变成电视剧的虚假台词,尴尬的存在着。我从不顶撞也不表达出来我的反感,我觉得我的回应正是她渴望的,那种吵吵闹闹的火热日子,可我并不想满足她。
现在烧鸡买回来了,妈妈赶忙接过来,她说:“外边热么?看你一头都是汗。”她走到厨房,取出一个大盘子,将烧鸡从袋子里拿了出来,摆放在盘子里,我跟着她,因为我忍不住再看一眼完整的烧鸡,还没有被她撕碎。鸡的肚子鼓鼓的,脖子扭在一边,两只鸡爪折起来插进鸡屁股附近。这一副扭曲又奇异的姿态,有点残忍,看起来又令人着迷,有种微弱的快感缠绕在身上。我一直想知道别人看到烧鸡是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和我一样?可是我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自己对于烧鸡的奇特感受,因为我担心别人认为我“变态”。鸡的眼睛闭着,表情和今天见到的那个死去的女孩像极了,我说:“今天在路上看到了一场车祸,一个女孩被撞死了。”
妈妈做出来夸张的表情,瞪大了眼睛,眉毛皱向中央,她说:“是怎么被撞死的!”
“就是骑着自行车,被一辆汽车撞飞了。”
她一下就把鸡头连着鸡脖子拽了下来,说:“你亲眼看见的?”
“是啊。”
“天啊,太危险了,幸亏不是你!”她又撕掉了一个翅膀。我没有接话,她发现这是一个和我畅谈的好机会,一个难得的,令人兴奋的话题,所以她继续打探,不希望就这么结束了:“那个女孩多大了?”
“十一二岁的小孩吧,背着个书包,可能是上暑期培训班,我看见她从烧鸡店对面的学校出来的。”
“哎,太可惜了,她的妈妈一定没法活下去了。”妈妈并没有停止手中的活,她撕掉了另一个鸡翅:“警察来了吗?”
“我没停留那么久,应该是有人报警了。”
“开车的那个人不得好死,他一定是个变态!他死了吗?”妈妈愤怒地把鸡爪从鸡屁股附近拔出来,又把鸡爪连着鸡大腿也撕了下来,我看着那只失去了鸡头和四肢的烧鸡,它已经不再像一只鸡了,靠近屁股的腹部有一个洞,张开着,我想烹饪的人当初就是剖开那里,取出内脏,再把鸡爪从这里塞进去的,我看得有点入迷了。
“他死了吗?”
“我不知道,我没注意。”
“哎,小女孩的妈妈一定伤心死了!”妈妈已经把鸡撕得差不多了,满满的一盘,比没撕之前看起来多了不少。
“你以后骑车一定要注意安全,外面太不安全了。”她又加了一句:“到处都是变态!”这个词简直就是她的口头禅,所有令他不愉快的人都是变态,找给她假钱的菜贩子,在工厂和她发生口角的同事,就连在马路上对她狂吠的小狗,她都会描述成“那个变态”。妈妈把事先炒好的两个菜也从厨房端到了餐桌:“你去冰箱里把啤酒取出来。”
我把啤酒放到桌子上,坐了下来,妈妈打开瓶盖,给我倒上了一杯,也给她自己倒了一杯,杯子迅速起了雾。水珠开始顺着外侧的杯壁滑了下来。
“庆祝我的宝贝儿子长大成人了!”她端起杯子。
“谢谢妈妈。”我也端起杯子,我们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杯子里的酒溅起来一些洒在了我的手指上,她一饮而尽,我看见她脖子前方像有条小蛇起伏着。
“你也喝了呀,一口干掉,很爽的!你试试。”
我的妈妈就是这样认为——我还是个小孩,实际上我早就尝过啤酒苦涩的滋味。班上的男孩相约出去喝酒,我是从来不参与的,我和他们没什么话题,实际上我和班上几乎所有人都没什么话题。他们还偷偷抽烟,对我来说烟同样苦涩,没什么乐趣,看着他们光着膀子在偏僻的小巷喝酒抽烟,大声吆喝,对着路过的女孩吹口哨,我觉得他们很蠢,像一群被激素控制的油腻的畜生。不得不去的毕业聚餐,很多人喝醉了,有几个男孩架着我——这个带着眼镜,瘦小的,从不和他们说话的神秘家伙。他们一定要让我一口气喝掉一整瓶啤酒,我发怒了,挣扎着,他们却越来越兴奋,一个人开始往我嘴里灌,倒得我鼻子里耳朵里都是,满脸都是,就连头发都被啤酒浇湿了。我不停咳嗽着,我的眼镜也在混乱中不见了,我哭了,我恨他们,我说:“你们这群变态!”他们放开了我,其中一个长了一脸青春痘的男生对着其他的人挤眉弄眼,那些人有的摇头,有的发笑,仿佛他们有什么共同的认识和阴谋,那个满脸痘的家伙揉了揉我湿掉的头发,满脸同情地说:“我们这几年一直认为,你才是个变态!”然后他们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大腿,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这就是我关于啤酒的糟糕回忆,而此刻我那单纯的妈妈以为我干了这杯酒就不再是小孩了。我早就不再是小孩了。不过我还是喝了下去,可能是因为太冰了,我感觉喉咙一阵刺痛。
“真是我的乖儿子!”妈妈很满意地看着我,“快吃点鸡肉,是不是很苦啊?”
“还好。”我直接盛了一碗米饭开始吃菜。
“以后喝的多了就知道那个美妙的滋味了,会让人上瘾的。”妈妈开始自斟自饮:“不过小孩子还是最好不要喝酒。”
“你放心吧,我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抽烟。”
“过完暑假,你就去上大学了,妈妈就不能天天见到你,给你做饭了。”她又自己喝了一杯。
“你看你现在长大了,也不爱和妈妈说话了。小的时候,每次和你讲什么,你都急切地问我,然后呢?然后呢?那个样子真可爱啊!”妈妈一边喝一边说,很快她的脸上就出现了红晕,她不断把掉在脑门的一缕头发捋到头顶,可是没一会又掉了下来。
我很快就吃完了,坐在那里听她讲着,大概都是关于我考上大学她很欣慰,她把我拉扯大了很不容易,我为她争了一口气之类的。她喝了不少,神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好像变得更漂亮,更年轻了。她不太需要我的回应了,自己说着就非常满足。有一段时间,她突然停止了说话,拖着腮帮子,看着我傻傻地笑着,看得我有点不知所措,我急忙给她的空杯子又倒上了一杯,脱口而出:“然后呢?”她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因为我们俩都记不得她刚才讲了什么,更别提“然后”了。那一个时刻我觉得快乐,我觉得她也是,那么难得。
“我的宝贝儿子真是幽默。不过你出去上学,可一定要注意安全,这年头,到处都是变态!”她经常把话题落在她遇见的“变态”身上,从对她态度不好的超市收银员,到在电梯里用高跟鞋不小心踩了她一脚的小白领,就像我之前提过的那些,当然还会加入一些新的“变态”,比如昨天她坐公交车有个男的离她太近,而那个男的的狐臭差点把她熏死。等她把日常生活中“变态”细数一遍之后,她就会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小时候遇见的一个“变态”,而我认为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变态”,唯一一个配得上这个称呼的。这个故事我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了,我非常乐意再听一遍。
“我上中学的时候,每天都骑自行车,有一年放暑假,我去一个同学家玩,傍晚回家的时候,骑到较为偏僻的一条路上,两边都是树林,我感觉后边有一个人骑着车跟着我,开始我想可能也是恰巧走这条路,直到他开始和我说话,用一种类似呻吟的声音,我开始听不太清楚,刮起一阵风,两边的树林沙沙作响,后来他越骑越近,他用非常恶心的声音说着:女孩你好白,你的头发好漂亮,你的腿真好看……和很多很多不堪入耳的话,我越骑越快,他也越骑越快,接着我在树林旁摔下来了。”妈妈又一口气喝掉了一杯。
小时候我会问“然后呢”,她会说:“没有然后了!”听的次数太多了,我就再也不问了。
这就是我最喜欢的故事,我喜欢里边的气氛,我喜欢没有然后的神秘结局,这个故事伴我长大,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从来没有停止过生长,我一直用自己的幻想给它添枝加叶。我可以幻想妈妈年轻时的美,白净的脸庞,水嫩的小腿蹬着车子一上一下,傍晚太阳的余晖沾满了她的轮廓,树林沙沙作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在妈妈一次次地讲述中体会其他的东西,我幻想是什么样的呻吟,那些不堪入耳的又是什么话,我甚至开始偷偷模仿,为了那种声音和语气变的具体,成为一种我可以听见的声音。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入裤裆,我反复模仿那种呻吟,我说出最不堪入耳的话,我眼前幻想着那个骑着自行车的熟悉少女,那洁白的皮肤,唇红齿白的小模样,晃动的长发,小巧的乳房,那随着腿蹬车一掀一掀的短裙,她紧张的喘息,她摔倒之后,她额头的汗珠,她的惊慌她的挣扎她热烘烘的身体……我变得强大,巨大,坚硬,充满了力量……很快达到了高潮,我手掌的黏液就像这整个故事一样浓稠。然后就是一片寂静,再过一会空虚的感觉就会如期而至。
妈妈喝得太多,她醉了,她缩小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慢慢的无法再满足于这个故事了,妈妈。在一个好天气,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发现了那些骑着单车的少女,她们欢笑着,健康可爱,落日的余晖让他们的头发毛茸茸的,泛着光辉,我忍不住跟踪了她们,我离得很远,像一只捕猎的动物。再后来我跟踪了很多满足我幻想的骑着自行车的女生,但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都从未察觉。每次回家趁着记忆的余热,那些女孩鲜活的身体,我就将手伸入自己的裤裆。”
“今天,我看到了一个完美的女孩,她和你太像了,是和我幻想的骑着自行车的那个你,那个少女一样的!真希望你也可以见见她。她从学校门口出来我就盯上她了,我感到一阵阵眩晕,呼吸不畅,我紧紧的跟着她,我觉得就快闻见她的味道了,那鲜嫩多汁的肉体的味道,我忍不住要对她说话了,我想赞美她,我想告诉她我的感受,我拿捏不好自己的语气,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我熟悉这个声音,我感觉更加刺激了,我的下体涨到不行,我说着:你的腿太美了,你的头发,你的裙子,我好想抱你,亲你……我觉得我已经不再是自己了,我变得高大威猛,就是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变态,她显然被吓到了,越骑越快,我也越骑越快,紧紧地跟着她,可是在拐弯的地方,迎面来了一辆大车,把她撞飞了,我紧张兴奋得几乎窒息了。”
妈妈在梦中猛地伸了一下胳膊,把啤酒瓶撞翻了,白色的泡沫膨胀起来,又迅速消失,她醒了过来,直直地看着我。
“有时候我想,那个变态是不是强奸了你,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变态的儿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