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热带,这里只有没完没了的夏季,经常听到人说:“他们习惯了,他们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个观点对我来说是无效的,我从小生活在这里,可是从未习惯过,刺眼的太阳,高温,雨季,潮湿,蚂蚁,蚊子……我恨这样的地方,就好像我从来都不属于这里,是硬塞进来的。妈妈曾经说过,我是一个白雪公主,我的爸爸来自会下雪的地方,我是那么白,那么漂亮。虽然现在的我早就讨厌“白雪公主”这种骗小孩的称呼,可还是会觉得我有一个故乡,那里漫天飘雪,白茫茫的一片,美极了,我的睫毛堆上了几朵雪花,我的鼻头冻得通红,我来回搓着双手,嘴里哈出白气,厚厚的围巾摩擦着我的脸颊,我是属于那里的,我站在自己幻想的故乡中,那么协调,和树木,天空,房屋,那些穿的厚厚的人……融为一体。我恨我的爸爸,妈妈说他从哪儿来又回哪儿去了。他就是这样把“白雪公主”丢在了一片炙热的土地上,任凭烈日灼烧,让她永远渴望大雪纷飞的故乡。
我们家那栋四层楼的房子,和众多长相一样的房子粘在一起,挤在闹市。街道上游客如织,我站在阳台往下看,各种颜色的脑袋在流动着,世界各地的人们跑来这里感受热带风情,感受炎热,烈日,拥挤(他们称呼为热闹),破旧(他们称之为悠久历史),肮脏和恶臭(他们叫做浓烈的生活气息),热情纯真的人们(实际上小孩只是对他们好奇,而大人只是想赚他们的钱)。在太阳的暴晒下,白种人会变成粉色,非常可笑,不知道妈妈的灵感是不是来自于此,她请人将我们家的房子刷成了粉色,那种奇异的粉色,在太阳下那么刺眼而虚幻,在一堆灰蒙蒙长满霉斑的破房子中,那么鹤立鸡群。我们这条街上的大多数居民都做起了生意,有一些开了餐馆,很多游客想要品尝当地美食,就算再难以下咽,游客也能以异域风味的理由原谅,甚至付完餐费还会竖起大拇指赞美。有一些开了酒吧,游客们太爱喝冰啤酒了,我想一定是因为他们太热了。还有一些开了小旅馆,把大一点的房间放几张上下铺,就可以当床位卖,一张床五美元,其他的房间根据大小设置成单人间,双人间,三人间,从十美元到二十美元不等,我们家就是开了这样一家小旅馆,妈妈很会经营,特别是当她把房子整个都刷成粉色之后,生意就更好了,常常爆满。
妈妈每天非常忙碌,她不愿意花钱请人,自己一个人打扫卫生,清洗被单,招待客人,我在家的时候常常被她指挥着干这个干那个,开始我是非常不情愿,直到最近我发现了一个乐趣,当妈妈派我去客房打扫卫生,整理房间,更换床品时,我会查看客人的物品,手机充电器,书籍,衣服,洗面奶,吃一半的零食,在给垃圾桶更换塑料袋时,我甚至会研究一下垃圾,用过的卫生纸,巧克力的包装纸,香蕉皮,避孕套……等我胆子更大一些,我开始翻看客人的行李,我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我也会拿一些小东西做纪念,比如从他们的英文书上撕掉几页,拿走一个扎头发的皮筋,一个竹质的书签,一根意大利香烟,一个美国剃须刀片,吃一块法国饼干,嚼一粒中国人的口香糖,把一个指甲涂上点日本指甲油……我躺在他们的床上,嗅着枕头上的气味,幻想他们的生活,我掌握了他们大量生活的细节,一些琐碎的,甚至肮脏丑陋的小秘密,以至于后来和这些客人再碰面,我会有点害羞可又想拼命盯着他们,把我掌握的细节拼凑在这个人身上,我觉得我了解他们,就像交到了一个新朋友,无论多么高大强壮,或者冷漠深沉,在我面前都变得虚弱和无辜,我是那样充满了好奇心,对远道而来的陌生人的生活如此向往。
我的妈妈有时候一边数着钞票一边对我说:“不要上学了,和我一起赚钱。”可是我才不想像她一样,一辈子经营这个可笑的粉色旅馆,我可是要读书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国家,离开热带,在遥远的国度生活,感受一年四季的更迭,特别是冰天雪地的冬季。她想钱想疯了,我要求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我这么大了不想和她睡在一起,可她说:“给你一个房间,一天少赚十美金,一年少赚三千美金,不行不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在我的极力争取下,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只要房间没有住满,我就可以住在那个空房间里。这些日子变成了我的节日,我拎着书包,牙刷毛巾,住进一个空的房子,像一个真正的游客,像从来不属于这里。
隔壁的莫先生是个机灵的人,他个子矮矮的动作很灵活,他具有那种和人打成一片的本领,他模仿外国人的样子穿着时髦的T恤,随意的短裤,夹脚拖鞋,就连说话他都经常模仿外国人的夸张神情: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或者耸肩摊手。他开了个小酒吧,叫冰岛,我想他最初只是为了起个凉爽的名字吧,和“冰岛”唯一有联系的就是他的酒水饮料加了很多冰块,但就是这个名字,吸引了很多北欧的顾客,一传十十传百,没几年功夫,他这里就成了一个北欧游客的根据地。为了给他的客人营造家的气氛,他找人在墙上画了很多雪花,冰块和企鹅,莫先生一定不知道企鹅生活在南极,这幅景象只是他自己幻想中的冰岛,他在房顶挂满了闪着亮光的白色塑料雪花,就连玻璃上也贴着一些圣诞节才用的闪着彩色亮粉的贴纸,同样是雪花,冰块,麋鹿,圣诞老人,小企鹅,就好像他的店永远在过圣诞节,永远凉快,永远都是冬天。据说他的酒吧还被著名的旅行指南类书籍收录,上边评价莫先生风趣幽默,热情细心,可以提供丰富的旅游信息。莫先生白天都没什么事,他经常来我们家的旅馆和妈妈聊天,妈妈总是很忙,他跟在屁股后边讲他在酒吧的见闻,可是妈妈从来不给他什么好脸色,有时候他也帮妈妈干活,他在前台的样子俨然就是这里的老板。莫先生的小孩叫小吉,我们从小就是不错的朋友,小吉长得很可爱,脸圆圆的鼓鼓的,头发毛茸茸的,一笑满脸小坑,她的眼睛很大,总是一副容易受到惊吓的样子。她虽然和我差不多年龄,可是看起来还是个小孩。从未见过小吉的妈妈,从我妈嘴里听说她妈妈跟着一个老外跑了。原话是这样的“那个女人丢下莫先生和小吉,跟着老外跑了,去享受荣华富贵了,整条街的人都知道。莫先生活该,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并不觉得莫先生不是好东西,他很爱逗我们笑,买东西经常给小吉一份,也给我一份,有时候我甚至幻想莫先生和我妈结婚,这样我和小吉就是一家人了,妈妈和莫先生一起做生意,再也不用我帮忙了,可是每当晚上路过他的酒吧,看到头顶没几根头发的他和洋妞勾肩搭背喝酒时,我的这个念头就打消了,甚至觉得有点背叛了妈妈。
恼人的雨季来了,几乎每天都要下雨,旅馆的生意也因此冷清了一些,我甚至在同一间屋子里连续住上了一周时间。小吉有时候来我家过夜,她很喜欢和我住在一起,她说他们家夜里太吵了,他爸总觉得在淡季要把音响声音放到最大才能吸引到顾客。楼下的街道不再那么拥挤,零星几个游客小心翼翼地在泥泞中跳来跳去,从阳台上往下看,他们的脑袋就像几颗飘荡在湄公河的椰子。我们躺在床上打闹,聊天,有时候打雷和暴雨的声音太大了,小吉缩在我的身边,紧紧地抱着我,看着她可爱又胆小的样子我也抱着她,亲了亲她的额头,她抬头看着我,有那么一刹那我很想亲她的嘴,她说你抱着我,我感觉到你的乳房很大,她掀起自己的衣服说你看看我的几乎还没怎么发育呢。我告诉小吉我的身世,和我要离开这里的决心,小吉说她在学校一点都不受欢迎,女生们都讨厌她,说她太娇气,喜欢装可爱,她还告诉我她未来的打算,想和她妈妈一样,找个老外,离开她爸,过上奢侈的生活,我说傻瓜不是每个外国人都是富人的。
我在学校学习很努力,我觉得自己也很有天赋,可我并不是那种讨老师喜欢的学生,我也不愿意和班上的同学打成一片,她们都比我低半头,他们说着无聊的话,手里总抱着零食,男孩们有点害怕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议论我的,总之每当我走过他们身边,本来嬉皮笑脸或者扭打在一起的男孩们,都忽然安静了,看着我,我又不是老师,而且也不是怪物,我觉得和他们无话可说,他们什么都不明白呢,可我已经有那么明确的理想和方向了。课间我站在走廊往外看着,发现教学楼一旁的小巷里有人正在推攘,被推倒在泥巴地里的正是小吉。我冲出去扶起小吉,她全身湿透了,头发粘在脸上,校服沾满了泥巴,旁边几个女的哈哈大笑,有个女的我认识她,她家就在我们那条街不远的地方开了个餐馆,她大声说:“不愧是一家人嘛,她俩一个爸,她俩的妈都是贱人。”不知道是她们欺负小吉激怒了我,还是她骂我妈是贱人,或者只是因为她说莫先生就是我爸激怒了我,总之我彻底疯了,大叫一声向那个女的扑去,顺手捡了一块石头朝她的头砸去。后来救护车来了,学校老师来了,我妈来了,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感觉自己像一头真正的野兽,我感觉自己变得很庞大,有着粗壮的四肢,全身发烫,耳朵已经燃烧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我还无法感受自己的情绪,我的眼睛看什么都觉得倾斜和异常明亮,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后来的一些日子不知道我妈是怎么和学校交涉,总之我被开除了,她说她赔了一笔巨款医药费。她没有责备我,她像往日一样地工作,仿佛我没学上了这是她预料之中的,是我人生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我不会有其他的人生,我也不会比她强到哪儿去。而且我现在还欠了她一大笔钱,我必须这辈子都在这栋粉色的小房子里劳动来偿还她。她平静的样子令我作呕,我抓住她,我问:“我爸是谁?是莫先生么?”她甩开我的手没有作声,进了个房间不见了。
我再也不想看到莫先生甚至小吉,我不愿相信我那来自北方的爸爸竟然是来自“冰岛”酒吧,而那漫天白雪只是他墙上的画和房顶的挂饰,那冰冷的感觉只是他杯中的冰块和开足的空调。我的世界彻底错乱了,我既不愿意属于这里——这令人窒息的热带,而我向往的地方,幻想中的故乡也不存在了,它只是个可笑的吵闹的酒吧。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内部空荡荡了,我的身体变得沉甸甸的,再也没有能够帮助我漂浮向上的气体,我觉得死气沉沉,我好像到达了八十岁,既没有活着也没有死掉。我开始努力工作,让自己像一台麻木不仁的机器,使劲搓洗床单,将地擦得一尘不染,我甚至拆掉了窗帘,把他们也全部清洗一遍,我对客人的东西再也不感兴趣了,我再也不向往任何地方,任何生活,我使劲地干活,面无表情,我在中午爬上天台晾晒床单,让最毒辣的阳光烤着我,我努力睁大眼睛,让这刺眼的光芒射穿我的内部,我再也不愿珍惜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白净皮肤,我只是个花心的酒吧老板和无趣的旅馆老板娘生出来的肮脏又卑微的小孩,不是什么高贵的白雪公主。我想晒得黝黑,想直接被蒸发掉,我想彻底地默默无闻直到消失。我甚至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下雪的地方,会不会所有的地方都是热带,我不再相信以前在学校学到的科学知识,我觉得有无数个太阳,而自己除了这栋粉色的小旅馆无处可去。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我已经分不清楚昨天和今天的区别,上周和这一周的区别,甚至连月份我都搞不清楚了,直到雨季结束,游客越来越多,我才发现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越来越像我的妈妈了,和她一样有着细细的脖子,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低垂的眼睛,轻描淡写的表情,细长而有力的手臂,我们很少说话,却从不会因此而显得尴尬,我相信我数钞票的样子一定和她像极了。一些独自旅行的男游客开始和我搭讪,他们各种奇异色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前几天还有一个澳大利亚的游客坐在柜台前面,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我路过的时候,他对我笑着点头,然后对我妈说,你女儿真漂亮。
小吉周日跑来找我,差点没认出来她,她长胖了一些,看起来丰满了,她穿了一条紧身的碎花连衣裙,头发披散着,在额头的位置故意留了两缕,时不时地将它们捋到耳朵后边,又垂下来,她挎了一个廉价的小包闪闪发光,看起来有点性感,又有点像小孩故作姿态。她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每天都很忙。”之后就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她不停地抠一个手指头上的指甲油,抠得就剩下一半了。那一段时间的气氛十分怪异,可是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去回忆,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很快就接受了再次见到她,这样一个小吉,也许我的变化更令人难以接受吧。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糟糕的沉默,我刚要开口,小吉就说:“我来请你帮我个忙。”
“你说。”我示意让她坐在凳子上。
“你妈不在吧。”她四处打量着小声说。
“她去买东西了,晚上才会回来。”
“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他是美国人,在我爸的酒吧认识的,他说要带我离开这,和我结婚。他说他家特别有钱。”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何反应,就点了点头。
“他就住在你们旅馆,蓝色的眼睛,高个子,金色的头发,你有印象吗?”
我打开抽屉,拿出顾客压在这里的护照,和小吉一起翻看了一遍。她指着那个经常和我打招呼的澳大利亚人的护照说:“对,就是这个人,难道是我记错了他的国家,反正就是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我查看了一下他的护照:“他已经35岁了。”
“他说自己28岁,可能是我听错了。总之我们相爱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并且他要带我走,我觉得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小吉越说越激动,眨巴着眼睛,我才发现她画了粗粗的眼线,歪歪扭扭,有点可笑。
“你要我怎么帮你?”我觉得自己僵硬的脸在悄悄融化。
“我想和他住在一起,我就说和你住在一起可以吗?”小吉摆出一副让人难以拒绝的表情。
“好啊。”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一口就答应了小吉,我觉得什么都可能的同时又什么都不可能,我发现自己丧失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甚至渴望通过帮助小吉实现理想来帮我建立一点点观念和希望。我的心是那么干瘪,像一个刚刚被唤醒的吸血鬼,盲目而饥渴。
“谢谢你!”小吉开心极了,她抱着我,就像这段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我从来都没有被击垮过。
“对不起,这么久都没来找你。”小吉说。
“没关系,我不是也没去找过你么。”我感觉自己的脸热乎乎的,甚至可以做出热切的表情了。
我们一下子就聊了起来,好像已经一辈子没说过话了。
“你画的妆太丑了。”
“是吗?可是他觉得我特别漂亮!”她那副天真的样子真像一口咬下苹果一般清脆。
小吉当天就住进了我的屋子,深夜里,她悄悄地溜了出去。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我坐了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之后,悄悄穿过走廊,在那间屋子前停了下来,我听到里边轻声说话的声音,衣服摩挲的声音,小吉害羞的笑声,呼吸急促的声音,呻吟的声音,床晃动的声音……我的脚再也挪不开了,灌了铅一般,我的呼吸也停止了,心脏突突跳着,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柔软而湿润,我觉得被什么力量控制了,丧失了理智,我甚至想进去加入他们,我想和小吉抱在一起,我想抚摸她刚成熟的乳房,亲吻她的嘴,我也渴望被别人抚摸,被紧紧拥抱,想被填满,我死气沉沉的身体像睡醒了一般,从地上缓缓升起,我觉得热极了,喉咙一阵阵发紧。
天色刚刚变亮,小吉就溜了回来,屋子里一片青色,我赶紧假装熟睡,她推了推我,侧卧着身子,一只胳膊支着脑袋,她微笑地看着我,眼睛闪着光。
“你和男人做过爱么?”
“当然没有。”
“你应该试试。”
“傻子。”
“你才是傻子。”
我们又打闹了起来,我陪伴小吉一起沉浸在浓浓的幸福中,那个早晨像一个真正的早晨,崭新而充满了期盼。
“他说过几天就带我走。”
小吉换上校服上学去了,我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像平时一样,有的客人退房,有的客人要求清理房间,而那个澳大利亚人上午出门也在前台和我妈打了招呼,要求更换被单。我迅速地将其他房间都整理好了,有点心不在焉。我一直想尽快干完活,去那个房间,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而那个澳大利亚人一般上午出门,晚上才会回来。我悄悄地打开那扇门,又悄悄地关上,我的眼睛有点忙不过来了,床,被子,枕头,桌子,窗户,卫生间,马桶,垃圾箱,行李,衣服,就连光线,床头的阴影都吸引着我的目光,我想一个个查看,我的鼻子也有点忙不过来,我四处嗅了嗅,像一条猎犬,我在疯狂捕捉一切的细节,我想填充我昨日的幻想,我想多了解一点这个男人,我翻看了他的行李,除了一些衣物,洗漱用品,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在行李箱隔层的拉链袋中,有一盒避孕套,我打开看了看,还阅读了一下说明书,上边提到的名词和图片让我的情欲慢慢升腾,我决定拿走一个做个纪念,就像我以前一样,我已经很久没有更新我的纪念品了。我把他的东西全部归回原位,我躺在他们的床上,他和小吉做爱的地方,我嗅了嗅他们的枕头,他们的被子,我抚摸了床单,每一个皱褶都被还原成一个动作,一个画面,我的情欲越来越饱胀,我闭上眼睛,回忆昨晚我听到的一切,现在我也躺在这里了,努力回忆每一个声音,每一次喘息,每一次颤动,我好像和他们在一起了,我抚摸着自己,我分享着这一切,我的身体潮热,我和他们一起达到高潮。
当我享用完这一切,就将被单,枕套全部取下,换上新的,我将房屋打扫干净,如此愉快,我甚至哼出歌来,房间的一切都如同新的一般,又可以重新开始了。我照了镜子,仿佛可以看见自己的血肉在簌簌生长,面色红润,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漂亮极了。我到达了一个新的乐园,生机勃勃,充满渴望,时而饥饿,时而满足,他们交替进行,永不停止。
晚上我又去他们的门口偷听,我把耳朵贴在门上,生怕错过一点动静。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剧烈,我兴奋得晕眩,感觉血液在身上奔涌,我的身体是那么真实又强烈的存在着。这一切仿佛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我全部都记下来了。第二天我又趁这个男的外出,偷偷溜去他们的房间,一遍遍重复这段记忆,贪婪地吞下所有眼前的细节,和他们在一起,分享这一切,仿佛我就是娇喘不止的小吉的同时,又是那个强壮有力的男人。第三天上午,当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正准备陷入其中,门忽然被打开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导致我没法做任何反应他就进来了,他显然也吓到了,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紧紧抓着被单,仿佛这样我就可以躲藏起来,还有我的秘密也不会被他发现。他从惊讶很快变成了笑盈盈的表情,似乎他放弃了思考眼前这个奇怪的情况,他说:“嗨!”我迅速地站了起来,开始更换被单,我的动作很大,扬起的灰尘在光束中飘荡,我用快速而夸张的动作掩饰我的惊慌失措。我抱着换下的被单准备离开,他说:“谢谢你为我整理房间。”我张了下嘴,嗓子眼发出干涸的声音,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字,我扭身要走,他说:“等一下。”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么?”我终于调整好语气,用非常客套而专业的口气问他。
“嘿,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说。”
我站在屋子门口没有动。
“你进来一下,是关于小吉的,你知道么,你的好姐妹。”
我进了屋子,他绕过去拉上了屋门,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示意不叫别人听到。
“你要说什么?”
“我听小吉说你也想离开这里是吗?”
“怎么了?”
“你想去下雪的地方是吗?”
“那又怎样?”太久没有想起这件事情了,他说起来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有点可笑,像是幼儿园小朋友才会在生日许下的愿望。
“我的家乡就是那样的地方,冬天的时候漫天飞雪,冷得要命。”
“澳大利亚又不会下雪。”
“嘿,傻姑娘,澳大利亚当然会下雪。你想和我去吗?”他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赶忙躲开了,那种强烈的,全是厄运的预感又向我袭来。
“你不是过几天就带小吉走了吗?”
“可是我更喜欢你啊!我看了你好几天了,你会跟我走么?”
这句话真的糟糕极了,可是又那么熟悉,仿佛我早就想到,早就听过,早就知道会这样,我感到厌烦,感觉恶心,他的蓝眼睛看一下就会让人头晕,他的紧身T恤呈现出结实的肌肉,像一部凶狠的机器,我感觉非常衰弱,他开始搂我,亲我,抚摸我,回想起昨天晚上,前天晚上,大前天晚上,每一个熟悉的细节向我袭来,一切变成了真实的,真实的手掌,真实的气息,真实的温度……我盯着那张床,我的双脚被绊住了一般,任凭他脱掉我的衣服,把我抱到床上。我希望他惩罚我,蹂躏我,羞辱我,撕裂我,对我做和对小吉一样的事情,我想让自己遭到破坏,这种感觉和我此刻身上荡漾的情欲一样强烈,无法分开。他咬着我的乳房,压在我的身上,我始终无法动弹,我希望他吃掉我,我希望被彻底毁灭,连一点灰尘都不要留下。我希望到达高潮的时候就是我死掉的时刻,我不想再重复这一切,我不想再见到小吉,妈妈,街道,热带,太阳,我不想再一次充满希望。他说:“你是个漂亮的女孩。”我呆呆地看着他,他说:“这里太热了!”他的汗滴落在我的身上,我看见他大汗淋漓的样子,炎热,热带,窗帘被阳光点亮了,到处明晃晃的令人目眩,到处都是热带,这个男人也是热带的,这一切令我发疯,我开始扭动,我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它疯狂地跟随着这个男人,为每一个动作做出强烈的反应。他兴奋地说:“你和小吉不一样,你是个骚货。我喜欢这样!”我不想再看见这炎热的一切,不想听见任何声音,不想呼吸,我抓起枕头捂在脸上,他饶有兴致地说:“天啊,你喜欢这个。”他用双手按着枕头,他感到更加刺激,他的动作充满了激情和破坏一切的力量,他开始剧烈地晃动,在我的身体里膨胀,我觉得自己也开始膨胀,我的皮肤发烫并开始绽裂,我的脖子和太阳穴都突突跳动着,我听见自己沉闷的呼吸声,他越按越紧,我渐渐无法呼吸了,他疯狂地撞动,我的身体由于失去空气而抽搐成一团,我感受到一股股热流,他最终的呻吟遥远而不再真实。高潮和濒死的时刻同时到来,他们不分彼此,极至的宁静和纯洁,没有温度可以衡量,没有性别,没有诞生,没有颜色,没有希望,没有判断……就和我想的一样,这世界不再有其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