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第二颗禁果(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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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雕纹时代

“第二颗禁果”计划的最后一步终于到来了:雕刻海洋。

海伦二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带她参加守墓人的雕刻工作。

“行了,行了,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海伦又好气又好笑地打断我的絮叨。因为不放心,我一遍遍向她叮嘱待会儿驾驶时要注意什么,如果出现紧急情况该怎么应对,面对她的不耐烦,我只能尴尬地笑笑。

难道真像他们说的,男人一过四十岁就会变得啰嗦起来?我下意识地想摸摸鬓角,最近那里出现的白发越来越多。但我的手却被外骨骼装甲的头盔挡住了,于是只好暗自叹息一声。

我们站在大西洋中部的某个地方,此刻正是白天,阳光十分耀眼,头顶却是一片漆黑。没有了大气的散射效应,蓝天不复存在,群星低垂在远处白色冰面与黑色天空的分界线上。

我们身边是“蓬莱”号方舟,它巨大的身躯让人类建造过的任何船舰都难以望其项背,我们站在它底部的履带旁边,就像一只匍匐在金属悬崖面前的昆虫。抬头望去,蓬莱号那铁灰色的外壳像一道无尽的峭壁向上延伸,仿佛接入星空。我们登上方舟,进入驾驶舱。我不忘提醒海伦别急着脱下装甲,要等上一会儿,否则装甲表面与外面宇宙空间相同的低温会让她皮肤碰到装甲的部分受到深度冻伤。像以前一样,海伦没理睬我的唠叨,直接打开面罩深吸一口车内的空气:“啊,这玩意简直能把人憋死,真是怀念能无忧无虑地在地球表面呼吸的日子啊!”她满意地说。

我无奈地笑笑,女儿大了。安妮向我们走来,近来她眼角已经开始出现细密的鱼尾纹,身材也开始发福。与她相反,海伦却是青春勃发,腰肢和胸部的曲线让男人咂舌、让女人嫉妒,那一头淡金色的头发飘散开来十分惊艳,活脱脱她妈妈当年的翻版,甚至还要更漂亮些。

望着女儿,我和安妮不禁相视一笑。

蓬莱号是一座移动的城市,配备有五千名守墓人和维持他们生命所需的全套系统。它忠心耿耿地把我们与寒冷、空无一物的宇宙空间隔开,因此,把它称为庇护、承载生命的“方舟”一点不为过。这座城市的心脏自然就是驾驶舱,但考虑到这里的面积,说是驾驶大厅也许更恰当些。大厅中央安装了一圈控制台,守墓人们在有序地忙碌。方舟前进时,履带支架会将船体抬离冰面大约五米,智晶从方舟前端的四百多个泄料口滚滚而下,方舟船腹上的舱盖打开,垂下一排巨大的电热碾轮将晶体材料均匀压实,方舟后段船底则伸出无数尺寸各异的机械臂,这些机械臂上都装有激光喷枪,它们沿着方舟底盘上迷宫般的滑轨不停移动,在下方刚刚成型的晶面上烧蚀出复杂的纹路。我曾驾车越过蓬莱号,在它前方五公里处停下,方舟就像一只巨大的钢铁爬虫从地平线上探出头,向我缓慢爬来,同时在冰面上留下一条宽宽的白色带子,仿佛树木被天牛啃咬后留下的痕迹。当它驶近,整个海洋的冰面都在无声地震颤,四百多个泄料口朝前方喷洒出一条雪白的弧形瀑布,就像过去年代里冬天那纷纷扬扬的大雪,在星光下望去,美丽无比。

当初平坦时代人们用狄拉克之环融化两极冰雪,就是在为今天做准备。海平面抬升后,一旦海洋冻结,便能得到更大的冰面。而我们如今的工作就是在这光滑的冰面上铺上一层智晶。

蓬莱号已经三次横越大西洋,铺设、雕刻了上百万平方公里的白色大地,在全球各处,还有数万艘方舟正进行着与我们相同的工作。我们日渐衰老,在死前为进化了的孩子们再做一点事情,也许就是人类遗民剩下的唯一价值了。

随着时间推移,地球表面渐渐布满了繁复的花纹,大地和海洋上的图案仿佛人类先民们在荒原岩洞里留下的史前壁画,意义神秘难解。但我知道,崭新的智慧就在这些纹路之中凝结、流淌,向着星空升腾。每当我从方舟下到冰面,站在那些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白色线条上,总是不禁会想:此刻栖息在我脚下的进化者们,在思考什么?他们是否能看到和我眼中同样璀璨、甚至更加璀璨的星空?面对浩瀚无垠的宇宙,他们会不会像我们这些古老的人类一般生出由衷的惊叹与敬畏?

这一时期的雕刻工作足以用“伟大”二字形容。我们创作的手笔让罗丹和米开朗基罗都自愧不如,从古至今,有谁能把大地和海洋整个当成一块石料?论雕刻工具,哪一个石匠手里的凿子能与方舟相比?要说内容,又有哪一篇碑文比我们刻下的几何纹路更加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埃及那块著名的罗塞塔石碑帮助人们揭开了古文明失落的真面目,但我们这块行星地球之碑却要开创一整个崭新的未来。

因此,这个时代被称作“雕纹时代”。用守墓人高层的话说,即便这是人类文明最后的余晖,我们也要让这落幕落得光荣伟大。

在我思绪飘远的这一会儿功夫里,安妮已经站到了蓬莱号的主控台边上,她身边是蓬莱号的船长赵林。驾驶这艘巨舰不是件简单的活计,但我相信她能应付。

一阵轻微的颤动滚过地板,引擎启动了。蓬莱号越过茫茫冰原向前行驶,从巨大的观测窗望出去,太阳正好在蓬莱号前方的冰面上洒下了一条光路,我们仿佛正朝着天空进发。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弧形突起。随着蓬莱号驶近,那个弧形越升越高,很快在视野中变成一道顶天立地的拱门。这座拱门以一个吓人的角度朝我们倾斜下来,拱门两端从相距数千米的冰面上升起,闪着熠熠金光。

我深吸一口气。

“狄拉克之环的加速线圈。”赵林在我身边低声说,那语气和当年的薛久一模一样。

十多年前,月球剥除地球大气层的过程中,在巨大的引力扰动下,狄拉克之环的部分加速线圈一头落进了海面,随即被冰封。过去的几年里,我们已经见过不下六个加速线圈,其中一个完全冻在了冰面以下,要不是靠着冰面深处反射上来的刺眼光芒,我们根本发现不了它。眼前这个加速线圈仿佛一座金属铸造的比萨斜塔,斜而不倒,方舟从它下面穿过,就像一只渺小的虫子爬过神庙倾颓的大门。如果没有外力干扰,狄拉克之环也许会这样静静矗立几千几万年,直到漫长的时光令金属也变得疲软,它才会轰然折断、坠落。

“记下来。”赵林对我说。我答应一声,把这里的坐标输进电脑。守墓人的工作之一,就是收集至今仍残留在地表的各种人类遗迹,并记录它们的位置信息。这项工作我轻车熟路,对文物的整理归档嘛,我妈干了几十年的就是这个。

“人类很伟大啊。”操作着动力系统的海伦突然轻声道。“小丫头,说得好像你已经不是人类似的了。别分神,否则你爸又要唠叨了。”赵林笑着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

方舟继续前进,渡过没有彼岸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