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第二颗禁果(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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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墓园时代

时光溜走的速度比我们预想的快了很多。没有了月亮的陪伴,地球仿佛一颗孤零零的珍珠寂寞地在轨道上围绕太阳奔跑,却与以往一样不知疲倦,眨眼就是几十圈。

三十年过去,我已经是七十多岁高龄的老人,海伦也快到了知天命之年。她鬓角生出丝丝白发,眼角有了鱼尾纹的痕迹,而她的母亲早已和我一样满头银霜。

她陪我们一起衰老了三十年,我们实在不能再要求什么了。一过五十岁,提升手术就不再有效,海伦必须走了。

不仅如此,她还将是最后一个提升为进化者的人。守墓者组织把她离开的日期通报全球,许多人万里迢迢地赶来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A-348号地下城的上方曾经是北京。这座地下城由北京庞大的地铁及人防系统改造而来,此刻,城中央唯一一块广场上聚满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广场中央摆着一台提升机。

“妈,爸,我要走了。”海伦躺在提升机里,语气十分平静,就像一位客人在向主人道别。无论主人多么好客、多么不舍,客人总是要离开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她早就看开了这一点,也做好了准备。至于我和安妮?也许理解,但我们永远不可能看开,更不可能做好准备。父母仍在,孩子却终于要远游了。

尽管这是白发送白发,但绝不比白发送黑发让人好受多少。安妮比我想象的坚强很多,她早就过了会哭泣的年龄,此刻她弯腰抚摸着海伦的面庞,无比温柔。海伦的皮肤已经开始出现细密的皱纹,安妮抚摸着她的眉毛,又细心地帮她拔去几根过于明显的白发。“谢谢,妈。”海伦轻声说。安妮摇摇头:“傻姑娘,你是我们的女儿,不用道谢。但等你成为进化者,一声谢谢完全不够回报我、你爸爸、还有人类所做的一切。”“我明白,妈妈。”海伦道。安妮俯下身最后吻了她一次,然后退开。

现在海伦望向我:“爸。”“嗯。”我本就讷于表达感情,此刻更是感觉嗓子像黏住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爱你。”她只说了三个字。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我第一次笑了出来,发自内心。“我也爱你。”说着我也弯腰给了她最后一吻。

这是人类与进化者的吻别。她的嘴唇很柔软,有她妈妈的味道。此前大约六年,进化者们终于开发出了那种能够自我维护白色大地与提升机的复杂系统,如果把它的软件部分转化成人类的编程代码,其运算量足以让闪星时代之前任何一台超级计算机崩溃。这个系统的硬件部分是不计其数的机器执行单元,它们将代替我们,在我们消亡后的几百万甚至几千万年里照看这颗行星的表面,执行进化者的意志,不会疲倦,更不会犯错。

舱盖闭合,白光亮起,照亮了广场上数万颗白发苍苍的头颅。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红种人,不论来自何方,不论属于什么民族,今天都聚集到了这里,送别最后一位进化者。

白光从亮起到熄灭不过几十分钟,我却感觉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进化者们彻底割除了与人类相连的那条脐带,他们再也不需要我们了。

那光芒熄灭后,我的脚仿佛在地板上生了根,一步都挪不开。最后是赵林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再往后,我们该为自己活几年了。”

于是墓园时代到来了。这就是守墓人最后的责任,属于人类的岁月已经过去,我们不仅要为我们的时代和同胞守墓,也要为我们自己守墓。

每座地下城市中央都竖起了一块墓园钟。墓园钟是个巨大的显示屏,上面有一串长长的数字,代表世上剩余的人类的数目。

每个守墓人的脑干中都植入了一块生命体征监测仪。一个人去世后,他脑干中的监测仪判定他的一切生命活动停止,就会向距离最近的墓园钟发出一段短短的电波,墓园钟上的数字随之减去一,全球墓园钟联网同步,每个人的死讯都会瞬间传遍世界。

这是人类的倒计时,那一长串数字归零之日,就是人类这个物种彻底作古之时。

我们花了两星期,在海伦离开的那个广场上竖起A-348号地下城的墓园钟。它连入墓园钟网络的一刹那,钟面上的数字是397669854。

但这个数字一闪即逝,它的个位跳动了一下,变成了397669853。两秒后,个位再次变化,这次连跳三下,钟面上的数字现在是397669850。

“妈的。每秒钟都在死人?”赵林喃喃道。“别担心,你这身材,再活上二十年没太大问题。”我笑着拍拍他松弛、下垂的肚腩。“要不打个赌,看谁先躺下?”赵林开玩笑道,“先死的算输,等后死的下去了得请客喝酒。”“行,就这么定了。”我笑道。

墓园钟高四十二米,几乎从地下城的各个角落都能看到,那一串幽灵般的数字飘在每个人头顶,提醒着我们每分每秒都有生命悄然消逝。它就像一个并不精准的沙漏,漏下去的每一粒沙都是一个人的灵魂。最开始的一段日子里沙子流下的速度比较缓慢,有时还会停顿,往后则越来越迅速、连续。

五年后,安妮走了,走得很安详。我一觉醒来,她已经没有了呼吸,身体陷在软绵绵的被褥里,仿佛沉入了一场永远的梦。

“别伤心,哥们儿。”她的葬礼上,赵林安慰我。“我没事。”我摇头道,“她活了差不多八十年,而且这一辈子她有我和海伦,应该很幸福。”我把手伸进灵柩,最后一次抚摸她苍白的脸庞。“我也快来了,等等我。”我轻声附在她耳边说。

地下城公墓就在墓园钟基座下,由过去那片广场改造而来。每一位死去的守墓人都会在此安息。她睡进泥土后,我抬头看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墓园钟,钟面的数字放出橙红色的光芒,映照得地下城高高的穹顶仿佛着了火。

184997622。过去的五年里,两亿一千万人已经去世。

死亡开始加速向我们冲刺,很快就步履如飞。那串数字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几年后,亿位归零,接着千万位也随之归零,地下城中越来越安静,墓园钟下的墓碑渐渐形成了一片沉默的森林。

时间就这样毫无悬念地流逝,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

我八十七岁那年,赵林突然把我叫到守墓人会议室,会场里坐满了人,气氛压抑非同寻常。会议大厅尽头的全息投影仪投射出五个人影,我一眼认出了其中的两个——

薛久,海伦。

与女儿阔别十年,与老友阔别半生。我的眼泪差点流了下来,但当我把目光投向另外三人时,我开始产生不祥的预感。那三人都身在远方,此前我只在宣传媒体中见过他们——D议会。

D议会是守墓人的最高层领导组织,共有三名成员,分别代表灵柩、墓碑和花环,而我们平常也以这三个词来称呼他们。至于D,代表的是“death”,即死亡。

他们以这种影像到场的方式远程参加我们的会议,我是头一遭见。

赵林走上来拍拍我的肩膀:“老叶,进化者遇上大麻烦了。”

“叶年,我们正面临覆灭之灾。”薛久首先开口了,语言中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嗯,你们可能很难理解,但做个并不恰当的类比,现在地球的表面就是一块硬盘,而我们以跟程序类似的形式栖息其中。”海伦接口道,声音同样没有感情,“我们能够像古老的电脑游戏软件那样,自由自在地创造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在里面我们就是上帝,主宰、控制一切,只要是想象力能达到的事情,我们全都能办到。如果愿意,我们还能够复制自身,或者把自身割裂成多个互不相干的子程序,甚至与其他人的代码整合到一起变成一个新的程序。”

“因此,在我们这里,个体的界限开始模糊。有些进化者认为我们应该全部合并成一个超级智慧,把所有人的思想和计算能力统一在一个‘超人格’下,这样才会拥有光明的未来;而另外一些人则认为应该尊重每个进化者的独立性,由此我们分裂成了两派:合并派与独立派。”薛久继续道,“然后,我们发生了——战争。”他好像搜寻了很久才找到这个词,“目前合并派占了上风,但严格来说,那边的阵营里只有一个进化者,一个超级进化者——他不断吞噬我们的成员,不断成长,但那种疯狂的整合令他的内部发生了激烈的逻辑错误,不但没能产生一个凌驾所有被吞噬者之上的‘超人格’,反而让他的智能与认知朝着混沌无序的方向发展——简单地说,你们可以把他想象成我们世界里的一团巨大雪球,把所有雪花都黏到自己身上不断膨胀,但在此过程中,他的神智却飞速退化,只知道吞噬而越来越无法控制雪球前进的方向。”

“我们无法与他抗衡。他太庞大了,我们现在很像难民,每时每刻都在东奔西逃,躲避他的触角的追捕。”海伦补充道,“但他正渐渐覆盖我们的整个世界,我们被找到、消灭只是时间问题。”

我感觉自己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的大脑飞速转动,试图理解汹涌而至的信息。“那么,你们是来求助的吗?”我试探着问,“我们能帮上什么吗?”“不能。”薛久立即回答,“蚂蚁的力量在人类的战争中没有任何意义,连当一块绊脚石的价值都不存在,你们在我们的战争中的地位,也是如此。”

“根据检索,诞生我的原始母体是一位从人类提升而来的进化者,按人类的生殖谱系,她是你的女儿。或者说,我曾是你的女儿的一部分。”海伦说着抬手指指我。

“而我的原始母体是一个叫薛久的人,根据守墓者资料库内的信息,现在世上认识他的人只剩下了两个,就是你和赵林。”薛久说,“我们觉得薛久和叶海伦也许会想要和你道别,所以以这种面貌来到这里。当然,我们的主要目的还是通知人类世界我们的现状。”

“你们可能无法接受,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把毫无意义的事情告诉你们。但我们能理解你们,并同情你们。”海伦耸耸肩,“这意味着从闪星时代以来你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反而断送了一切。”

“哦。”还没等我做出什么反应,薛久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表情波动,他皱了皱眉,但动作十分僵硬,就像人类在试图模仿像蚂蚁一样爬行。“他来了。”海伦紧接道。随即啪地一声轻响,他们的影像消失了。

我慢慢蹲了下来,手有点颤抖。

白费?断送?这四个字太他妈轻了。

理解?你们理解个屁!

人类凭什么以为自己真能理解蚂蚁?

“操你们祖宗!”我猛然抬起头,对着他们消失的地方怒吼道。

赵林抓住了我的肩膀:“起来吧。”他的声音低沉而疲倦,“犯不着这样,那群瘪犊子也听不见。”

我眼前有点模糊,在他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站起了身。我这才把注意力转向那三个位高权重的D议会成员。

墓碑开口了:“各位,你们都听到了,一场灾难正席卷进化者世界。”“我们无能为力,只有旁观,并默默祈祷。”花环接口道,她是三人中唯一的女性。

“我不愿说我们的努力白费了——它也不会白费——我相信进化者们会挺过来的,就像我们的祖先在进化过程中曾征服了那么多灾难。欧洲的瘟疫,亚洲的饥荒,美洲的屠杀,都没能让人类灭亡,反而使我们的文明在历经磨难后日益繁荣昌盛。”灵柩虽然已经老迈,但说话语调慷慨激昂,“既然我们做不了什么,那就继续度过我们最后的时光。像花环所说,等待并且祈祷吧,上帝会帮助我们。”

祈祷?向谁祈祷?噢,也许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个创造了“禁果”病毒并把它注射给我们的猿猴祖宗的家伙——可是他现在在哪儿?我开始怀疑圣经里关于亚当夏娃被流放的故事是不是一个隐喻,吞下禁果,就要遭到惩罚,挺过去了就是新天新地,否则就湮灭无声。

我们吞下了第二颗禁果,那么,这就是新的天谴。不过看起来,进化者们的前途并不乐观。

那次会议后,墓园钟上多了一行数字,代表的是剩余的进化者“个体”的数目。D议会似乎通过某种技术手段把墓园钟网络与进化者世界相连,并编出了一个用以统计进化者数目的“程序”。但相比墓园钟上原有的那行不断减少的数字,这串新数字显得极其“不规矩”:它一直在暴涨暴跌,经常从十二位跌回六位,然后又有惊无险地上升到十位,接着增加到十八位,那串数字跳动的速度令人眼花缭乱,以至于我们屡屡以为墓园钟坏了。很显然,进化者的“战争”仍在激烈进行,合并派的超级进化者不断吞食,而独立派的进化者们拼命分裂或复制,以庞大的数量与他进行抗衡。

但除此之外,我们的生活并没发生太大变化。墓园钟上原有的那行数字仍在蹦跳着与日俱减,现在它已经减少到五百万——不足闪星时代前北京人口的四分之一。

然后是一百万。刚刚相当于唐朝长安城鼎盛时期的人口。

五十万。略多于汉洛阳城的人口。

五万。相当于周朝镐京的人口。

人类历史在以一种前进的方式后退。

万位归零,人口减少到不足八千的时候,赵林进入D议会,顶替了死去的灵柩。而等人口减少到四百多人的时候,D议会找上了我。“我快要死了。”会议室里,墓碑的影像平静地说道,“经过审查,我们认为由你来递补我的位置比较好。”“D议会还有必要存在吗?”我反问。“有。”墓碑回答。“地球上只剩不到五百个人了,这个数目甚至比不上闪星时代之前一些大学的学生会。D议会还要存在到什么时候?”我说。“直到世界上只剩三个人为止。”墓碑说,“如果你们先死了,那就再找两个人递补进来。最后剩下的三个人就是人类的灵柩,花环,和墓碑。这也就是守墓人存在的最大意义,我们要为自己建造坟墓,为自己送葬,为自己悼念,因为我们这一代是真正的后无来者。”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同意了。

走出会议室后,我来到地下城中央的墓地。墓园钟上,上边那排数字是486,下边那排数字仍然像中了魔咒一样不停伸缩变化着。赵林跟在我身后:“快了。”他轻声道。“老赵,我不想在这儿等死。”我说。“你的意思是?”“我想死在地上,想最后再看看星星。”

“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赵林点点头,“我可以弄两套外骨骼装甲来。咱们这把老骨头,没有外骨骼装甲,连一公里都走不出去。”“我要去南极。”我突然说。赵林瞪大了眼:“老叶,你脑子出毛病了?”“就当是我想死在一个特别点儿的地方吧。”我摇摇头,“有外骨骼的帮助,用不了太久的。即使我中途死在了太平洋里的什么地方,你们再找一个人顶上我的位置就是了。”

赵林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行,”他终于开口道,“那我就去北极。”

这回轮到我瞪大眼了:“胖子,你脑子也出毛病了?”“不会比你脑子毛病更大,”他咧开了嘴,“咱哥俩儿一个死在南极一个死在北极,不是挺诗意的一件事吗?”“诗意个****。”我骂道。

赵林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于是,我开始披着星光向南跋涉。外骨骼装甲内部有小型反物质反应炉,储存的能源足够我进行这趟长途旅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飞行,偶尔会落下来走上一段路,饿了的时候头盔内部会伸出一根管子让我吸食流食、补充饮水。但我毕竟老了,迈几步就会气喘吁吁,然后就要坐下来休息上个把小时才能继续前进。就这样,停停走走,我在五天后到达了南极。定位系统显示离南极点还有五百米的时候,我落了下来,准备徒步完成这最后一段路。

“喂,胖子,我快到了。”我说道。赵林在八小时前就已经到达了北极点。耳机里很快传来他的揶揄:“悠着点儿,别像闪星时代之前某些倒霉的探险家,死在离南极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滚你的。”我笑骂,“咱俩的赌约还算数,我要是死在你之前,下去了我请你喝酒,管够。”

短短五百米,我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当定位系统上那个代表我的红点跟南极点重合的时候,我转身看了看四周。

雪白的大地,漆黑的天空。远处地平线上有寒冷的星光在闪耀。南极点并没因它的特殊地理位置而拥有什么别样的风景,这里与我一路上看到的其他地方一样,荒凉,空旷,刻满了图腾般的纹路。

我脚下是地球自转轴的一端,而隔着整个地球的另一端,是赵林。

我手臂上装着一块小小的墓园钟。此刻,钟面上第一排数字是26,第二排数字依旧“活蹦乱跳”。

我像入定的老僧一样在星空下坐了整整半个月,偶尔才会起来走动一下。我查看墓园钟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查看,上边那排数字都会减少。

还剩下4个人的时候,墓园钟下面那排数字突然稳定成了一个20位数,但只持续了不到半小时,然后就开始飞速减少。千亿位数字跳动的速度眼睛根本无法跟上,千亿位以后的数字则干脆变成了一片闪烁的模糊光芒。“叶年,你看到了吗?”我头盔里响起赵林的声音。“看到了。”我点点头,“独立派的抵抗看来要失败了。”“你现在什么感受?”他问。“有点可惜,还有就是很累。”我说。“没别的了?”赵林疑惑地问。“如果年轻点儿,也许会有。但现在,就这些。”我不禁想起了那个摄影师维妮,回答道。“我和你差不多。”赵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七天后,墓园钟上面那排数字变成了2,几乎是同时,下面那排数字稳稳地归零了。“靠,没想到咱俩还真会成为世界上最后两个人。”赵林爽朗的笑声传来。“不对。”我皱了皱眉,“就算合并派那个超级进化者胜利,剩余的进化者数目也应该是1,为什么计数器会归零?”“海伦说过,那家伙太庞大太复杂。”赵林想了想回答,“可能他无法被定义成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进化者,所以计数程序一直都忽略了他,没有把他算在进化者总数之内。”

“对了,花环死了,三个小时之前。”两分钟后,赵林又说道。“嗯,D议会也要到头了。”我说。“你还记得那盏煤油灯吗?提升时代咱们仨在我家田里聊天的时候,我带过来的那盏。”赵林问。“记得,”我说,“那玩意儿你还留着?”“现在就在我旁边呢。”他说,“我把这老伙计一起带了出来,还拿了个氧气瓶。我刚刚把它点着了。”他停顿了一下,“别说,真挺漂亮的。”

我能想象出那场景。赵林坐在一望无际的白色荒原上,身边是一个小小的压缩氧气罐,氧气罐的管口朝煤油灯喷出一股和缓的气流,给灯罩里那团荧荧之火提供燃烧的必要条件。方圆数千万平方公里之内,整个北冰洋、甚至整个北半球上,那一盏如豆的油灯是地面上唯一的光源。它的光线想必很温馨,能让人想起过去大地还属于人类时的美好岁月。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断断续续聊了大半天。“老叶,我感觉我的时候到了。”赵林突然说。“瞅这意思,你必须请我喝酒了。”我笑道。“老子这辈子什么时候赖过账?就说一句,我在下头把酒肉都给你准备好,别让我等太久。”赵林骂骂咧咧道,但声音已经显出深深的疲惫、有气无力。“哎,老叶,刚才灯灭了——”赵林突然喘了几声,似乎是在努力重新将灯点燃,“真他妈晦气,你记不记得薛久说过的一个词,叫……叫人死如……如那什么……”赵林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直至不可闻。

我等了一会儿。“喂?老赵?老赵?胖子?”我喊了几声,但只能听见头盔里自己声音的回音。无线电频道上一片死寂。

墓园钟上的数字变成了1。不光是我手臂上这块,全世界每一座地下城中央,高高在上的墓园钟都会把那个巨大的“1”醒目地显示出来,显示给整个空空荡荡的城市,显示给自己脚下守墓人墓园里千千万万的墓碑。尽管已经没人能看见,但反物质发电机供应的电力可以让它们这样没心没肺地再坚持亮上三四千万年。

我看着天空,感觉眼眶里有东西在使劲打转。

我成了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

人死如灯灭。

赵林一定是看着那盏灯死去的,那盏灯在他面前暗淡、熄灭,就如他的生命之火一般。赵林的尸骨就那样坐在辽阔的荒原上,坐在寒冷的星空下,坐在无垠的空间中,坐在永恒的时间里。虽然无人给他修筑高大的坟墓,但没有了细菌的腐蚀,他将比历史上任何一个帝王精心处理过的尸身都更加不朽,他的面目将在数千年后依旧栩栩如生,连古埃及沙漠里的法老木乃伊都要自愧不如。也许几千万年后,会有来自星空远方的陌生访客抵达地球,不知他们会怎样研究赵林的尸体?

我知道墓园钟的最后程序。当我也死去,钟面的数字归零,所有地下城里将一同响起钟声,为整个人类文明送行。我闭上了眼,脑海中浮起复杂的思绪。

我死后会见到赵林吗?会见到那位创造“禁果”病毒的“神”吗?进化者们有没有死亡的概念?假如他们被合并后就算是死了,那么他们也会有灵魂、也会去往和我们一样的地方吗?换句话说——我是否能再见到安妮、海伦和薛久?

啊,我有点累了。是时候该歇歇了。

恍惚间,我似乎听到耳边有钟声传来。当。当。当。当。悠远,神秘,如同一曲灵歌。不对啊,我想,我还没死啊……没死……没……

我的思绪开始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