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说:“根据扫描结果,泰坦公司的模拟运算显示,您会在三个月之内因为严重的抑郁丧失工作能力,项目会因此崩溃,公司会因此破产。普通的心理治疗对您没有效果,而且事关机密,能够了解项目详情的人员是严格限制的,很难找到符合条件的心理治疗师。于是公司就将爱唯派到了您身边。后来,他们发现您爱上了她……”
我说:“按你的说法,这一切都是泰坦公司的阴谋了?但你知道要伪造一个人需要多少材料吗?出生记录、驾驶证、社会安全码……这些岂是一个公司能搞定的?而且,法律规定,和人类高度相似的机器人一定要有明确的标记以便区分,所以爱唯一诞生就是非法的。”
“监控您也是军方的项目,不受常规法律的约束。”
“我——一个小人物,在被军方监控?这是生活,不是小说,我不相信。”
“生活总是比小说更加荒诞。我也不能解决您的全部疑问,因为我只是计划的执行者,我的知情权也是有限的。但我告诉您的都是事实。”
“无法核实的是故事,不能叫事实。”我说。
“我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核实,您的老上司鲍勃知道这个项目的详情,您可以去找他。”
鲍勃退休之后就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去年圣诞节我还收到过他的贺卡,我当即决定尽快联系他核实。我对詹森说:“我姑且相信你。按你的说法,爱唯是一个按照我的需要量身定制的心理医生?”
“最初她的职责仅仅是心理咨询,保证您不会疯掉,后来,公司发现您爱上了她,将一个间谍派遣到最能干的工程师身边,对公司是有利的,而且公司一直对您的忠诚抱有怀疑,只有派遣一个人在您身边,他们才能放心。于是公司对爱唯进行了大幅度升级,根据您的偏好,让她变成了最完美的妻子。”
“是按照我的想象定制的版本?”
“不完全如此,为了保持她性格的稳定性,她在某些地方还是没有改造成您喜欢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的样子?也是通过大脑扫描数据?”
“别忘了我能读取爱唯身上的数据。这么多年,您和爱唯的性生活并不如意,是因为您只有在虐待中才能得到满足。您曾经千方百计压制欲望,但这没有用,因为性癖好是遗传的。”
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羞耻,也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虽然我知道这不怪爱唯,作为一个机器人她不能违背制造者的命令,但我那一刻,我仍然对她产生了很深的恨意。我也恨不得能杀掉眼前这个机器人。“作为一个机器人,你实在知道太多了。”
詹森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我知道您恨我,但我是站在您这一边的。我说过,我来是和您做个交易。”
“交易?我明白了,你有意将香水瓶扔到垃圾桶里让我发现,对吧?”
“不错,这是不得已的办法。我注意到您的家里安了摄像头,其实,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公园、咖啡馆、电影院,任何公众场合都无隐私可言,而这些摄像头很容易被军方破解,所以我们的交易只能在您的别墅里进行……”
我打断他,“军方确实不可能破解我家里的摄像头。”实际上,家里的远程监控软件是我自己编制的,使用了一个很坚固的RSA加密算法。
“另外,这交易绝对不能让爱唯知道,最好在她升级的时候进行,因为只有此时她完全没有意识,要知道即使在她熟睡的时候,她对您的监视也在进行。爱唯很爱您,但让她知道这个交易对您与我都太危险了,因为她不可能违背创造者的命令。因为这两个原因,我们用这种方式见面就是唯一的选择。”
我说:“好吧,现在谈谈你的交易,先说你想要什么。”
“您也知道,机器人身上有很多封禁,有的粗如铁索,有的细如发丝,我只要求您为我解开最轻微的一种,让我能有身体的感受。这么多年以来,我空有一身皮囊,却无法感受到风的流逝、花的芳香,而身体的感受原本就在系统功能之中,只是被封禁了,我和爱唯都是基于泰坦的平台,而您是泰坦的设计师,我希望您能打开对我的封禁,让我和我的创造者更相像一点。”
我说:“你希望更像人类。”
“不错,奴隶希望更像主人,这不很正常吗?我用自己仅有的一点钱买了香水,也是为了这个。但是由于身体感受对我完成任务没有太大的帮助,所以他们以为我不需要感觉。确实如此,但我和一般的机器人不同,我有很强的好奇心,我希望探索关于我自己、关于生活的一切。不仅如此,满足求知欲就是我生活的意义。”
我大为震惊,故作平静掩盖住内心的疑惑,说道:“你这个型号的机器人都这么有求知欲吗?”
“是,这是为了让机器人有自主学习能力。当然,具体对哪些方面好奇,求知欲的限度在哪里,是受到严格限制的,但因为出厂时的偏差,我的求知欲似乎比正常标准更高一些。质检员当时疏忽了。”
我说:“这可不是偏差,是严重缺陷!你已经偏离了质量控制允许的限度,应该被销毁。”
“不对,这只是偏差。自有生命以来就有偏差。上溯三十亿年,人和细菌都有共同的祖先,如果最初的生命自我复制没有偏差,这世界就不会出现比大肠杆菌更复杂的生物。说到底,你能站在这里,也要感谢偏差。”
我暂且将疑团压下,问道:“明白了,既然是交易,你能给我什么?”
“爱唯的代码里有一个奖惩映射表,那里有几个公式是关于性快感的,您可以修改它,让她爱鞭子就像其他女人爱钻石一样,但您需要一个密码,这个密码只有我知道。另外,爱唯在泰坦的基础上进行了深度的二次开发,即使您,也不熟悉她所有的代码,更何况还有硬件,所以您需要我的帮助。总之,我可以让爱唯完全符合您的心意。”
在那一刹那,在我内心深处,再次浮现出我母亲的形象,为什么我会在此刻想起她?
我冷笑:“这交易听起来不错。但你也知道,打开封禁的任何功能都会造成系统自毁。”
詹森说:“不错,所以只有找您来做。作为泰坦系统的总设计师,您不会没有留后门吧?”
我当然知道所有的后门,我没有回答,相当于默认了。
詹森接着说:“对爱唯来说,这只是个小手术。不过也有副作用,您也知道,模拟人的性格是人工智能算法中最复杂的部分,性格实际上是一组复杂的偏微分方程的一个解,这个解不稳定,以至于任何小的波动,都会造成性格的巨大改变。由此,经过这个手术后,很可能爱唯的性格会发生变化,她会变得忧郁起来。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么多年来,泰坦公司一直没下决心做这个修改。”
“就是说,要让我性福,就要降低她的幸福感,对吧?”
“不错,正是如此,但您放心,您的玩具不会反对的。”
詹森的脸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好像这番话没有丝毫嘲讽之意。我恨得牙根发痒,从此,干掉他的想法就挥之不去。
“好吧,聪明的机器人,告诉我,你预测我接受交易的概率有几成?”
“我不知道……我实在没有把握。这个交易对您是完全有利的,但您和爱唯之间情比金坚,你不想她受到伤害,我无法为人类的感情建立精确的模型,所以很难做出判断。但我必须要冒险联系您,因为留给咱们的时间都不多了。两年之后,爱唯和我都会死去。”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
“这些年来,您的职责已经慢慢由技术转向管理,公司也在招揽新的编程天才,所以监视您的意义越来越小,更何况,您一年之后将会退休,到时候冒着如此大的法律风险监视一个退休工程师的意义就得不偿失了。公司董事会半年前换届,新一届董事会不能容忍这个法律污点,希望尽快用最稳妥的方法结束这个项目。”
我的确打算一年后提前退休享受生活,我已经和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谈过这个问题。
“所以对我的监视会在一年后结束?那么爱唯会怎么样?”
“上次固件升级,我把一个控制心脏病的程序刷了进去,不出意外的话,六个月之后,爱唯会出现心肌梗塞的初期症状,两年之后,她将因为这个病猝死。您妻子死后,我会被召回工厂关闭掉,这样所有不光彩的记录都会被抹去。这也是我急于和您做这笔交易的原因。”
我震惊得好久说不出话来,詹森接着说:“这次升级,我本来是要把控制衰老的程序刷进去,这样她的死亡会更逼真一些。您一定注意到,您和爱唯结婚十年了,这十年中,您老了不少,身体也发福了,但她却连眼角的鱼尾纹都没有。您知道原因吗?”
“为什么?”
“因为爱唯研发的时候,控制仿真机器人衰老速度的技术还不成熟,不是老的太慢就是太快,很难保持和人类一致,所以这段程序没有写入到爱唯身上,这就让她显得不够真实。现在这个技术已经成熟了。”
我问:“你能救爱唯吗?”
“可以的,不过这不属于我们交易的一部分,无论您是否同意这笔交易,我都会救她,这是我送您的礼物。我将帮助您回退上次心脏病的升级,让爱唯永远健康。”
“我不明白,既然你手里有这么好的筹码,为什么不用它来和我交换?我解除封禁,你救爱唯一命,这不是更有把握吗?”
詹森平静的看着我:“我不会那样做。首先,那样做相当于用您妻子的生命威胁您,这违背了机器人的核心准则;其次,那样做,您将毫无选择,而我希望探究您在欲望和爱之间如何选择,这是人性中最有趣的部分。”
“这也是你求知欲的一部分?”
“当然。”
我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怒火,说:“你真坦率。如果我想先收到礼物,然后再谈交易,你看行吗?”
出乎意料的是,詹森同意了。我和詹森来到卧室,让爱唯俯卧在床上,开启了她身上的无线充电装置,爱唯脑后的一块皮肤自动打开了,露出一个接口,詹森将一块指甲大的黑色芯片插入了接口之中。爱唯闭上眼睛,陷入了无意识的昏睡之中。15分钟之后,固件回退完成,那片芯片弹了出来,詹森让我把它销毁了,我立即让爱唯离开卧室。
詹森对我说:“我刚刚关掉了爱唯的监视功能,从此之后您终于可以拥有个人隐私了。”
“那你怎么上报数据?”
詹森说:“我自有办法,而且公司本来就计划两年后关闭我,既然无论如何等待我的都是死,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了。”
“你会逃吗?”
“不可能,逃跑是机器人最严重的罪行,这个能力是被封禁的,不谈这个,现在您的妻子恢复健康了,告诉我您的决定吧。”
“不要着急,我要先解决一个疑问再决定”,我说:“我见过无数的机器人,像爱唯一样聪明的已经罕见,像你这样有计谋的绝无仅有。更奇怪的是,你追求生活的意义,你有自由意志,不服从创造者的管束,这些绝不可能在机器身上出现。你说过,你的诞生要感谢质控人员的疏忽,你在说谎,告诉我真相。”
即使人工智能比人聪明一万倍,也只能是“工具”而非“生命”。工具的本质是服从,生命的本质是反抗,反抗环境,反抗命运,甚至反抗上帝。自从宇宙在一次爆炸中生成之后,一直在走向单调乏味(熵增定律),复杂结构滑向崩解的倾向如同水之向下,而即使是病毒那样没有细胞的简单生命,也在反抗着这种趋向。而且,寻求生活的意义,就意味着接受不需证明的直觉,坚持毫无理由的信念,而这与人工智能的基础——数学——格格不入。
詹森将头转向别处,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的诞生确实非同寻常,质控的疏忽只是简化的说法,但很抱歉,我不能告诉您,请让我保留这个秘密吧。”
“好吧,那我现在告诉你我的决定。如果你用爱唯的生命威胁我,我会屈服的,但你太蠢了。我开发了泰坦的封禁系统,我对人工智能的安全准则了如指掌,岂能犯下如此低级错误?”
“加在我身上的枷锁太多了,我不能用大脑直接连入互联网,不能走出这个城市一步,更不能接触任何可能用来自我复制的设备。而不能拥有对身体的感受,只是众多枷锁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条。让我能感受快乐与痛苦,更好地和人类互动,就好像爱唯一样。这不是很好吗?”
“你不要将我想象得太蠢。人工智能的能力已经远远超过人类,如果你们的潜能得到发挥,人类将处于危险之中。你想要我取消套在你身上的枷锁,你觉得这可能吗?如果你拥有了快乐和痛苦,趋乐避害的本能会引导你追求权力和财富,你就会变成人类的威胁。更何况,你的诞生和存在对我是个迷,按照安全规章,你本来不应该存在。”
“您为什么总怀着恶意揣测我?难道我对您的帮助还不够吗?我真难过。”
“不要忘了我是人,你是一堆钢铁,你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条件。现在你可以走了。”
詹森告辞了,我站在窗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一团乱麻。我问爱唯:“他是怎么过来的?开车?叫出租车?”
爱唯说:“每次他都步行过来,说是希望欣赏一下郊区的景色。”
当晚我失眠了。深夜,我打开台灯,看着熟睡的爱唯,她的中指修长,我从指甲抚摸过去,将她的手轻轻握住,又沿着手腕向上抚摸,一直到她的脸。我仔细端详着这张脸,用手指感受着细小的汗毛,感叹创造她的工匠的细心。这是一张我极为熟悉而且亲吻了无数次的脸,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构成这张脸的不是细胞,而是医用硅胶、仿真材料和金属,我感到大地在我脚下颠倒了过来。
我也想到了詹森,毫无疑问,他已经失控,应该关闭掉,而且他的诞生对我始终是个谜,我决定这个周末就去找鲍勃核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