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我宁可相信蜗牛开口说人话,也不相信机器人会去追求******人生意义!”鲍勃听着我的讲述,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我亲眼所见,如果不是他的提示,我不会来找你。监视我的阴谋你也有份,但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报复,我只要知道真相。”
“爱唯我是知道的,但这个詹森,我确实不了解,这个项目是泰坦公司高层和军方推动的,我也所知有限。”
“军方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对付我?”
“军备竞赛不等人,泰坦公司能否按时交货关系到官僚体系中很多人的仕途,而有些工作只有你能做。那时军方有一个绝密项目,就是让爱唯那样的机器人混入人群中寻找恐怖分子,于是军方决定提供机器人给公司,作为心理医生帮助你恢复工作能力,后来又让她爱上你。”
“我听詹森说,军方和公司都怀疑我对国家的忠诚?”
“不错。那时候,你刚拿到绿卡没几年,而且在中国还有大量的故友旧交,你大学同学中有人还担任‘天河’系统的工程师,你和这人还是好朋友。”
我默然不语,以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我说:“使用机器人冒充人类是法律严厉禁止的,这些年民间团体一直在推动立法,限制人工智能技术的滥用。”
“老弟,恕我直言,你在技术方面是天才,其他方面你可是太天真了。近些年,反技术主义在舆论上取得了同情,很多可能带来危险的技术受到严格限制,比如禁止制造可以与真人混淆的机器人,禁止研发可以自我复制的纳米机器人,但哪个国家会甘愿放弃发展这些技术?只是原来在阳光下开始的竞赛,现在在阴影中继续进行罢了。”
“这样看来,那些呼吁对技术进行管制的人,他们的努力适得其反。”我说。
鲍勃说:“那些人希望通过媒体监督和民众团体的压力来压制技术进步,太天真了。自古以来,对于科学来说,战争就是助产士,战争就是播种机。中国的道士想炼制仙丹、长生不老,结果他们炼出了黑火药,那是中世纪的原子弹,但真正让火药普及的,是蒙古人发动的战争;没有二战,也不会有导弹和电子计算机。军备竞赛如此隐秘,政府机构如此庞大复杂,尖端技术如此难懂,大众能监督政府运作的时代早已过去了。老弟,我劝你也要想开些,这是国家行为,你一个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
“不管怎样,我不能忍受这种耻辱,我要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
“看在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上,我劝你一句。你在心理医生那里还有一摞病历,你忘了吗?如果你去找军方的麻烦,他们完全可以制造你精神失常的假象,你的下半辈子,恐怕要在疯人院里度过了。”
“那我就这么忍气吞声过下去吗?”
“你老婆美若天仙,对你还百依百顺,这不挺好的吗?”
我沉默了一会,问:“你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这件事情?”
“爱唯的软件是军方提供的,身体是在中国东莞一家工厂生产的,中国人的研发能力不是特别强,但ISO标准化流程做的很好,那个厂生产世界上最好的性爱玩偶。而我只负责两件事:去监督硬件的生产,以及将软件灌装到大脑里。”
“这么说,爱唯的身体是怎么制造的,你很清楚了?”
“知道一点……对了,我有一些照片,你也许感兴趣。”
鲍勃在iPad里翻出了照片,这些照片拍摄于制造爱唯的工厂。我看到,流水线上传送着几百个硅胶的乳房、装着玻璃关节的大腿、脸上带着固定微笑的头部,一条条机械臂在组装玩偶。在这里机器制造机器,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就这样自我复制。然后,成堆玩偶装入集装箱,越过大洋,飘到昏黄的灯光下,摆在孤零零的卧床之上,承受孤寂的目光和本来可以用来孕育生命的浆汁。它们的孔道足够深,深得足以容纳欲望的猛烈撞击;它们的关节足够灵活,能够随着人的渴求摆出各个姿势,还有一些娃娃被做成儿童的样子,脸上带着雀斑,于是那些恋童癖也再也不会成为社会的威胁。
“告诉我,他们生产了多少个爱唯?”
“应该不多吧?不管有多少个,你家里的那个一定是最聪明的。怎么,你对她厌倦了?那家工厂在北美还开了一家专卖店,叫做Euphoria,就在你那个城市的粉红大道上,老板的名片我还有,或许你可以换个口味。我听说中国人有句谚语,‘富易妻,贵易友’嘛。”
鲍勃找了半天,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一个中英双语的名字,中文是黄爱国。
到了告别的时候,鲍勃开车送我去机场,我们走小道,路上看不到别的车。车到中途,他突然停了下来,对我说,“下车吧,跟我到外面散散步,你成天在办公室闷着,好久没呼吸新鲜空气了吧。”
我下了车。道路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麦田,一个很像蜘蛛的机器人正在麦田中喷洒除草剂。鲍勃饶有兴味地看着它的劳作,我则默然无语。鲍勃说:“四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草原,天上飞着旅鸽,地上跑着美洲野牛,但现在旅鸽灭绝了,野牛只能在动物园里看到。再过几十年,很多种杂草也会灭绝,人类在改变着物种演化的规则。”
我说:“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物种,绝大部分都灭绝了,生存就像在平衡木上跳舞,一不小心就要摔下来。”
鲍勃说:“那你说人类还能在平衡木上呆多久?”
我说:“人类是最有智慧的物种,我们不会灭绝。”
鲍勃说:“当波斯虎看到我们的先祖的时候,它也不会以为这个小玩意能灭绝它,但物竞天择,人类成为最终的赢家。你知道为什么吗?”没等我回答,鲍勃接着说:“因为人类有语言,有文字,可以将知识一代代传承下去,这是关键。你想想,如果父母能将一生获得的智慧编成基因组,让子女生来就有个可以随时检索的记忆库,那么人类的进步不就可以起飞了吗?”
我说:“可惜遗传的中心法则是只能用DNA去编程蛋白质,蛋白质却不能去编程DNA。”
鲍勃说:“别忘了还有另外一种遗传方式,就是拉马克提出的后天禀赋可以遗传,现在的所有生命都做不到,但人工智能可以做到,因为技术上它可以修改自己的代码。”
鲍勃的话一下子让我想到了很多。大自然的“演化”只能依靠基因随机变异,所谓“适者生存”就是从一堆杂草中找出一株秀苗;人工智能能够以拉马克的方式“进化”,将生命的意志注入进化过程中,实现“智者生存”。
我问:“自从地球上有了生命,这是第一次啊。按这个逻辑推理,人工智能一定会成为比人类更优越的生命,它们会怎样对待人类呢?它们能同自身的创造者共存吗?”
鲍勃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沉默了一会,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人类登上地球统治者的宝座还不到十万年,谁能数的清它灭绝过的物种?人类对印尼巴厘虎或者澳洲袋狼有什么仇恨吗?不,不是因为仇怨,而是因为任何有智慧的物种都要去探索,去扩张,而这就要求掌握地球上所有的资源,将一切挡道的清除掉。”
我说:“但万物的主宰只能有一个,人类不会允许人工智能的扩张。两个物种都没有后退的空间,就像一次田径比赛,只能有一个冠军,人类还保持着原来的速度,我们的对手却跑得越来越快了。”
鲍勃没有再说话,我们伫立良久,看着像蜘蛛的机器人从我们身边轰鸣着经过。
回到车里,我对鲍勃说:“无论是为了我个人还是为了人类种族,我都要拼死一搏。老兄,帮我一个忙,如果你发现我死于非命,将这个消息通知军方,告诉他们,詹森已经失控,请他们无论如何要干掉他。”
鲍勃笑笑说:“火焰总要向上升腾,压在石头下的种子总要发芽,有些事情尽力就好。”